,指了指对面的薛玉霄,倨傲道:“众将不能动手,百官不能与之相争,那就让朕的军士诛杀逆贼,还不去杀了她!”
京卫统领干脆应声,一抬头,见到面前居然真是凯旋侯,眸光一滞,呆了呆:“侯主、侯主……”
“你所侍奉之主,险些误了你,难道统领不知?”薛玉霄面无表情道,“你与本侯同在徐州守城,整理粮草,统领忘了那些欲将我等杀之在外的算计?谢馥背弃大齐,昏庸无道,你不曾见?”
京卫统领浑身僵硬,她举棋不定,听到身后谢馥的呵斥,才拔出兵刃。但让她将兵刃向着薛玉霄刺过去——这实在艰难,人之本心难以违背,忠义不能两全。
薛玉霄道:“还不退下?”
统领身后便是皇帝的注视,她左右为难,掌心颤抖,几乎冒出自戮的念头,以全忠义之心,然而很快又一伙人冲了进来,庭院里被兵卒部众填满,为首的乃是周少兰,众人的皮甲底下是明圣观练武服,她身旁关海潮大喊道:“至圣大天女,护法救驾来迟!皇天庇佑,天女福泽万民,有道当伐无道!”
真是为难她记词儿了。
此言声音极高亢广阔,远播四野。庭院内的众百官面面相觑,军府将领一时呆滞,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名号。
倒有一些人对发展很快的明圣观有所了解,始知这是薛玉霄的部下。她身后的李清愁眉头微皱,忍不住脱口自语道:“……至圣大天女……?”
李芙蓉连握着剑鞘的手都松开了,瞥她一眼:“你猜猜是不是叫你好姐妹。”
话音未落,关海潮扑通一声跪在薛玉霄面前。
李清愁:“……”
李芙蓉哼笑一声:“快去结识吧。她本来就是个骗子,连我都习惯了,你还不懂?”
李清愁向旁边撤开一步,不理她。
两方将庭院填满,各自抽出兵刃,眼见战事一触即发。如果在这里打起来,恐怕就顾不上什么“士族”、“高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就在此刻,紫微卫统领谢若愚带着一个小匣子回来。谢馥唇边笑意扩大,接过木匣,对薛玉霄道:“千万世恶名讥谤你不在乎,那你亲长兄的头颅,薛侯可在乎?连亲眷之命都不放在心中,即便让你事成,也不过是残暴之主,众卿焉敢与之同谋啊!”
薛玉霄看了一眼谢若愚,面色平静,道:“让结发正夫饮用避孕汤药,经年日久,使之不能生育,连发夫的身躯都能残害,如此断情绝义,无故加害,居然有颜面用我长兄之名来威胁我。”
谢馥道:“胡言乱语!这又是污蔑朕!”
说罢,她将木匣打开,欲取薛明怀的头发出示,要挟命令她退下。然而木匣内却全然没有青丝一缕,只有无数避孕汤药的药方、记录、以及脉案。里面还有医署多人的陈词,还有谢馥传递命令、让看守将皇仓粮草以草木柳絮填塞运输的手谕。
此手谕曾下达给谢若愚,命其阅后燃尽。
谢馥眸光微颤,转头看向身侧的紫微卫统领,下意识后退半步,与谢若愚火光下幽然的眼眸相对。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立马夺过侍从掌起的火把,想要烧毁木匣。然而火把却被谢若愚从中夺下,这位宗室紧紧攥住握柄,熊熊烈焰迸响出燃烧的声音,在浓郁火光下,映照着两人相仿的眉目。
“陛下,臣奉命取此物。”她低声道,“陛下为何不展示给诸位大臣观看,反要烧毁殆尽。”
“你这个……叛贼。”谢馥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许诺了你什么权位!你不顾陈郡乡老,不顾名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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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谢若愚冷笑道:“名誉与金银土地相比,何能相及。”
两人言谈已经泄露诸多迹象。谢馥愤怒至极,从紫微卫手中抽出剑刃,向谢若愚劈过去一剑。但她久不握剑,刃锋不稳,劈得偏了一截,而后肆意挥剑,喝问道:“如此逆贼,你们为了不杀了她?!紫微卫守护皇帝,你们都忘了吗!这木匣中的都是假的,是假的!她们都是一伙的!”
无论是脉案记录、皇帝手谕,这全部都是真的。
紫微卫见到陛下与统领居然争斗起来,一时都心生迟疑。
薛玉霄望着她挥舞兵器的样子,道:“陛下所作所为,背弃天下。”她说完,从部下腰间抽出一把作为礼器的青铜剑,剑锋较之寻常兵刃更钝一些,但杀人足矣。
她持剑上前,身后传来数道声音。
“薛侯不可!”
“若如此动手,坐实刺王杀驾之名,纵事成,史官当如何记载啊!”
“侯主怎可亲自相杀,罪名太过,将其软禁就够了啊西汉伊尹、霍光行两度废立之事,也没有亲刺皇帝,薛侯三思,三思!”
薛玉霄只道:“三思?人有三思之时,却不是此刻。若软禁废帝,我与众将心中不得痛快!”
“将军!”“少主!”
顷刻之间,呼喊之声更强烈了。不知是谁带头,一个属官小吏两股战战,居然跪了下来。紧接着众多文臣属官、胥吏侍从,都纷纷跪下叩拜,身躯低伏下去,而卿大夫之中,亦有人俯身行礼哀告,请求道:“求将军为此后天下着想!”
谢氏大势已去,众人皆能看得出来。但薛玉霄行事不加以掩饰,失于忠臣之名,要是再亲手杀了谢馥,恐怕地方豪强将会难以接受、陡然生乱,皆窥伺宝座。
薛玉霄握住青铜剑的手略微一顿,考虑到了这一点。谢馥见她犹豫,陡然大笑道:“你在军中算无遗策,民间声望甚高,薛玉霄,你却还是受制不能动手,就算有万千杀意又如何!你是我之臣属,只要我活一日,见我则永为臣属!”
话音甫落,忽然一道男声插入其中。
“何必用自己的性命来难为她呢?既然一心求死,不如让四弟代劳。”
众人循声看去。
烈烈火焰,红纱灯光晕冷透,天边乌云无光,四殿下身穿朱红吉服,手持一柄沾着血的长剑,拖曳剑锋,缓步行来。他没有戴冠束发、不曾佩戴金饰,夜风冷拂,吹动青丝纷扬。
谢不疑眉间仍点着那颗朱砂,鲜红刺目。
他步步走近,面带笑意,对她道:“皇姐连发夫都能残害,何况是我呢?我闻天女下凡为帝,当有九劫,皇姐,何不完纳你的劫数?”
“谢不疑……你疯了么。我为你指婚,分属应当!不思感恩的贱人……”谢馥切齿道。
谢不疑轻轻摇头,唇边笑意更盛。他当众举剑而刺,但却被谢馥挑开剑锋。两人同出一母,骨肉相残,谢馥早不念旧情,一剑冲着谢四心口挥去,在割破他吉服的刹那,忽然胸口一凉,微冷的夜风灌入胸口。
谢馥低头望去,见到一枚飞刀刺入胸膛,整根刀刃没入其中。血迹猛然漫过咽喉,她视线模糊,看向薛玉霄,却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薛玉霄所发的暗器,目光缥缈地望向她身后——
李清愁把玩着手中隐蔽的短小刀刃,掌心寒光隐现。
在她被飞刀击中,迟滞不动之时,谢不疑落剑刺入,插剑贯入她的尸身。他怔怔地看着脚下残躯,忽然笑了起来。
天际乌云堆叠,闪过一丝雷电白芒,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色。
众人轰然而响,声息鼎沸,议论纷纷。
而谢不疑只是笑声渐响,他站起身,拔出长剑,环视众人,最后看了看薛玉霄,视线落入她墨色的眼眸之间,低声自语了几句话。
因为周围太过吵嚷,天际雷声轰鸣,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听到雷声、电光,以及闷了一瞬,骤然倾盆而下的夜雨。
大江东去去不还(4)
第84章
飘摇夜雨之中,火把之光已被浇熄了大半。纱灯罩被水浸透,滴滴答答的雨水淌下风灯。
天地岑寂,庭院内几无声息。好半晌后,方有一小侍失声开口,说了一句“四殿下……杀了陛下……”
“四殿下疯了……就算陛下有千万般不好,不配为帝,他也不能弑姐啊!”
“侯主不要过去!他虽然动手,但终究是谢家人!”
“真是大好良机,薛侯不如趁此刻手刃谢四,或许还能名利双收……”有胥吏暗自想到。
这确实是大好良机,是为薛玉霄解“万世讥谤”的借口。
议论纷乱如洪流。
薛玉霄走近时,他手中的剑刃还没有放下。雨水冲刷过锋芒上的血迹,将金绣朱红底的吉服打湿。谢不疑更加狼狈了——他与薛玉霄相见时,每次都这么狼狈、从没有什么皇族之子的颜面,他受世人诽谤,常恨人言刻深,然而行至今日,却突然感念人言刻深,这样一来,对他的恶意会远超于对薛玉霄的恶意。
他才能以这个身份、这具躯体,为她拦下恶名如沸。
两人相对而立。
在薛玉霄开口之前,他便拿起长剑。周围的薛氏亲军差一点冲过去,但四殿下却只是将这把剑捧在手中,剑柄向左,任由薛玉霄的惯用手取用。
谢不疑仰头叹息,话语带来的白雾在夜中隐隐。他低声道:“明月,怎么没有穿一件红衣呢?就算我今日是嫁你了。就算是身死,余愿已足。”
薛玉霄伸出右手拿过剑柄,她望着谢不疑唇边释然的笑意。掌心的剑柄湿且冷,寒意浸透,她审视着这一方寒芒利剑,轻道:“人活不过百年,难道我为万载之名杀你?……天下之言,史书笔墨,怎是你一个儿郎能承担得了的。”
她松开手,任由长剑落地。
谢不疑目光停滞了一下:“薛……”
薛玉霄取出一物,伸手交到他手里。此物分明坚硬冰凉,但因为装在绣囊里,在她身上佩戴久了,竟然延生出她身上的几分体温。谢不疑掌心收拢,从触感中抚摸出这是那日他交给裴饮雪的长命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这缥缈的寄望,除了他已故的父君之外,真正这么想的……只有她了。
“殿下。”薛玉霄慢慢地道,“我会保下你的性命,昔日,你将此物送给我,情意深重,我不能领受……但我也愿你长命百岁,要四殿下自由自在地活着,重新看一看这片江山,这片残破的旧土,我会用余生重铸山河,若违此誓,天人共诛。”
谢不疑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她这么说,但她话已出口落地,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怔愣片刻。将长命锁握得很紧,像是顷刻间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忽然跪倒在地,任由雨水、血污沾染。
薛玉霄朝他伸出手。
那是谢郁此生,第一次被人从泥泞、肮脏、狼狈,乃至绝望的境地重新搀扶起来。他就像是在井边攀爬了很久很久、井底下是无边炼狱,到处都是受到业障焚烧的惨叫……她抛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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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细细的蛛丝,垂落着任他攀爬,长途漫漫,但终究,逃出此生的业火。
……
情势翻覆,皇位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涂满毒液的甘甜果实,诱惑着士族朝臣对它伸出手。
谢馥死后,谢氏宗族立刻派人马入京,原本气势汹汹、意欲抢夺皇位,却在陪都之外看到阵型俨然、十分整肃的军士。当场便口风一转,询问诸位辅政大臣,宗室之女甚多,谁可为新帝?
诸臣只是摇头不语。偶有几个面露欲言又止之色,却又长叹一声,掉头走开。
谢氏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玺印和绶带送至谢若愚案上,这位统领望着唾手可得的皇位——她伸手抓住此物,算得上是名正言顺。然而她抬起头,见到送玉玺的佩剑军士,心中贪婪之意立刻被警惕驱散,拱手行礼,表明不愿继任,薛侯才德兼备,愿禅让之。
虽然是演戏,但依旧演足。在这谢馥死后的国丧期间,两人演足了三辞三让的架势,这玉玺终究还是被恭敬送至薛玉霄案上,连同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的遗旨。
那是要求后宫同葬的旨意,被谢若愚处理掉了,与之交换的,是一道待时而发的封王诏书。
“对你的笔诛口伐可不少,不过婵娟在民间声望甚高,京兆百姓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李清愁从厅外进来,卸下佩剑,随意坐到薛玉霄身侧,扫了一眼案上的玺印,“众人要求你处死四殿下,以正声名,否则便不愿侍奉新皇、参与大典。你有什么想法么?”
“我不会杀他。”薛玉霄把各方递送来的书信翻了翻,这里面既有李清愁说的这种檄文,又有一些趋炎附势、将自家儿子献上给她的文书,她掠过一眼,道,“并非我心慈手软,也不是对谢四怀有私情,只是将灾祸罪责推卸给一个男子,我实为不耻。”
李清愁闻言摇头一笑,道:“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婵娟娘嘛。”
说罢,她起身去拿案上的玉玺审视把玩。薛玉霄甚至都没有抬头在意,她继续看各种各样的征讨文书和劝告,道:“这些人真是有趣,以罢朝不仕来威胁我联结士族。”
李清愁将几个印玺都拿起来看了一遍,看到薛玉霄新添的一方大印,由宝玉所刻,上面镌着“皇天景命,有德者昌”八个字。她道:“你新做的?我喜欢这个。”
“做了有段时间了。”薛玉霄道,“喜欢就送你。”
李清愁轻笑一声,放回印玺,道:“陛下啊,你在说什么呢,印玺岂有轻易送出去的。虽然目前是摄政,大礼筹备未完,但除却谢氏宗族,朝中只有你有能力登位。不然怎么会文书信件堆积成山……有大司空在,朝政乱不了,不过高门要职之人自恃身份,一定要你去联结拉拢她们,才肯入朝,所以迟迟不肯拉下身段改忠她人,自诩忠臣良将。”
她转过身走到另一边,打量着挂在架子上的内廷帝服,继续道:“我猜想你未必会那么怀柔,有些人到我这里来旁敲侧击,试探你的心意,我说凯旋侯为人如何,诸卿焉能不知?她豪门仕宦出身,为司空之爱女,从不受胁迫,你们还是掂量着些吧。”
薛玉霄道:“是啊……拉拢之事我自然会去做。不过惹毛了我,或许也会人头落地。”
她从文书中抽出一本,将几个名字记下。所记之人尽是寒门出身,这些人都颇有才干,只是此前宥于士族封锁高官,仕途断绝,如今薛玉霄却要破除士族垄断高官之路,任用寒门出身的酷吏严峻刑法,恩威并施,一边拜访拉拢朝中元老,一边斩去东齐朝廷身上那些不必要的捆缚。
两人议论公事,处理至深夜。薛玉霄实在疲倦困乏,归园休息——皇宫之内有长兄处理宫政,为平天下之议,于是按照礼法为废帝举哀,她派了人替换紫微卫,让薛氏家兵守护长兄。除此之外,许多宗室亲戚的夫郎皆在宫廷之内,在登基大典结束之前,不得擅自离开内廷。
大雨过后,风声惠畅。
园内点起莲花灯,内外皆有兵士把守。名义上,四殿下的身份已被废除,软禁于别苑,与幽囚无异。不过实际而言……
薛玉霄走入内院,侍奴撩起门帘。画屏之内,裴饮雪一身雪色宽袖的细葛长衫,袖摆上遍布暗纹,恭肃正坐,他今日处理的文书不比薛玉霄要少,有些话为臣的大人们说话危险,儿郎们却可以上门拜访探寻,他持着笔在灯下沉思,书案角落趴着一团红彤彤的阴影——谢不疑埋头睡觉,身形沉进灯火不照的昏暗之处。
薛玉霄扫过去一眼,指了指。裴饮雪抬首,看了一眼案角睡着的那位,整衣起身,悄然跟她道:“看了我满屋的书,把你的书信诗词评论了一遍,才睡一会儿……终于不烦我了,我们出去说话。”
薛玉霄丝毫没有异议,两人行至檐廊边,她随手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裴饮雪身上,一边给他系了一下带子,一边道:“虽然春日,却还不能吹风。这几日辛苦你了,我唯恐你操劳病倒。”
裴饮雪望着她道:“我也怕你太过操劳。”
他的手慢慢伸展过来,静夜无声,星辰的碎光落在他手背上,霜雪般的肌肤映上星芒点点。裴饮雪悄然地、又十分从容不迫地拢住她的手,轻声低语:“你这几日吃住都在凤阁,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谈公事了。”
薛玉霄回握住他的手,在他面前不需要谨慎,于是不假思索:“那说说谢不疑的事?”
裴饮雪默默盯着她看。
薛玉霄自觉失言,轻咳一声:“你这衣服挺好看……怎么就这么好看。这袖子绣得特别好。”
裴饮雪挑眉,望着她没动。
薛玉霄道:“今晚这天气也很好,不冷不热的……”
裴饮雪无奈一笑,上前半步埋入她怀中。天际星光漫漫,披落在裴郎半侧霜衣之上,他闭上眼,抵在薛玉霄的肩侧,喃喃道:“以为你有长进,原来还是没有……”
薛玉霄回抱住他,手臂拢住裴郎的腰。他身上染着淡淡的梅花冷香,幽然入袖。在这个涵盖千言的相拥之中,薛玉霄的心忽然变得无比宁静。
她的疲倦、紧张、劳累,她那颗因为时局变幻莫测而始终无法彻底放下的心,都被淡淡的梅香熨帖平缓……哪怕如今位至九五,她也会蓦然想起初来这个世界时,裴饮雪在窗下与她对弈间那阵清肃的松风。
他太安静了。但他一贯如此安静的,在他沉默地凝望之中,薛玉霄也常常安定下来,就像是两个人走在覆盖着深雪的路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渡过去,总觉得他会跟丢了,但每次回首时,都能看见裴饮雪清润的眼。
裴郎永远、永远陪在她身边。
薛玉霄抬手抚摸向他的墨发,将里面的素色银丝挑出来,在指间轻轻缠绕了一圈。两人就这么没有一句交谈地抱了许久,久到困意上涌,薛玉霄搂紧他,把裴饮雪抵在廊柱边靠着,压在他身上,闷闷地说:“困了……”
裴饮雪轻声道:“进去睡吧。”
“不要,我要睡在你怀里……”
不远处就有几位亲卫值守,这话莫名令人产生偷情般的羞惭之意。
裴饮雪侧首亲了亲她的耳根,停顿了一下,又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墨眉和眼角。薛玉霄闭着眼,睫羽挣扎地颤了颤,她觉得有点痒,但还是没有睁眼,任由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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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般的亲吻印在眼尾,带着他唇上凉意浸透的气息。
“好……”他声音很低,慢慢地说,“睡在我怀里吧,我会抱着你的。”
兰露柳风堆落花(1)
第85章
五月中,新帝受禅登基,改年号为太始。
因感念故去的王丞相为大齐交付半生,薛玉霄驳回了众人更改国号之请,依旧延用“齐”字。她同样驳回的还有后宫选秀纳侍之请,为此,亲自去太平园见母亲。
园中一切如故,只因薛司空如今执掌凤阁,虽无司徒之名,却有司徒之实。因此往来客卿皆为官场重臣,官员被提拔入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司空大人。
权势之盛,已达至极。然而薛泽姝自王秀故去之后,总觉得郁郁不乐,仿佛这片棋盘之上少了一个能相杀的对手、也少了一个能不言自明的友人,终究只余寥寥孤寂之意。
薛玉霄没有穿帝服,也没有带仪仗,仅仅近卫随身。她身上银灰色的长裙随步伐拂过台阶,太平园侍从见了她,行礼后口称“少主”,而后又慌忙改叫“陛下。”
薛玉霄轻轻一笑,吩咐说:“依旧叫少主无妨。”说罢便入园而去。
风清气朗,园中葳蕤的草木簌簌而响,檐下风帘碰撞,玉声清脆。侍奴起身打起珠帘,低声道:“主母在午睡。少主,我这就去……”
“不必。”薛玉霄说,“我等一会儿。”
司空大人在内室午睡,她在案边坐下,伸手翻看书案上摊开的公文。窗外的光线投射在书卷之上,炉香隐隐,光线偏移,从空中升起淡淡的一层香雾,光透雾色,朦胧地映照在她翻阅的手上。
书页窸窣。
这炉香燃尽之时,薛泽姝从往事大梦中醒来。在透出形影的屏风之内,她望见女儿鬓边摇动的九凤流苏,迷离的日光落在钗饰之上。薛玉霄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翻看政务,这么多年来的养育寄望,在霄儿一步步登上御宇时逐渐落地……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丝致仕的想法。
此意早有,只因放心不下爱女,所以迟迟不言。
薛泽姝午睡起身,坐到女儿对面,将她手中的奏折抽出来,道:“别看这个,朝政初定,你任用寒门,士族高门没有不写文章表达不满的,积压在我这儿也就算了,你不说烧了,还拿起来看看。”
薛玉霄道:“娘亲把这些留在手里,恐怕也时时翻看。这气怎么能让娘亲代我受呢。”
薛泽姝无奈瞥了她一眼,当着薛玉霄的面放在灯台上烧了,火光攀上纸页,将那些愤愤不平之辞舔舐殆尽。司空道:“陛下日理万机,这是有什么要紧事才回来与我商议?”
薛玉霄忙得连陪她吃饭的工夫都没有了,开口就是朝政公事,司空大人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居然还因为这个向女儿控诉。
薛玉霄拉过她的手,以防未烧透的火焰窜到母亲的手上。她低下头贴了贴司空大人的手掌心,闭眸沉默片刻,仿佛从长辈的手中得到一股令人坚定的支持和力量。过了片刻,薛玉霄开口说:“我想要立裴郎为凤君,唯恐百官不允,请母亲写一道奏章,我好以母亲之命相从。”
薛泽姝并不意外,她看着薛玉霄的脸庞,忽然道:“霄儿,娘有时真的不明白你。”
她摸了摸薛玉霄的头,站起身走到窗前。薛玉霄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裴郎虽好,然而天下千万男子,就算没有如他绝色者,亦有在诗书、在礼仪、在织绣上胜过他的人。喜新厌旧乃是人之本性,何况如今你已经享有天下,霄儿的克制专情是为娘不能理解的,这世上岂有天生之圣人乎?还是你在年轻时将肆意纵欲发泄尽了,才修得一身清净?”
王孙娘子,公侯小姐,如这般一心一意的人,她平生只见过两个。
薛玉霄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想,望着母亲的背影轻声道:“那娘是怎么看王丞相的呢?”
两代笔墨风流之冠,俱是情深之典范,弱水三千,取一瓢饮。
“王秀……”
“丞相思念发夫十几年,为此不惜绝嗣,身后没有留下一个女儿。”薛玉霄道,“我待裴郎之心,如丞相待其亡夫之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母亲,我并非圣人。在与裴饮雪确定心意之前,我也曾携王郎打马游街、柳河观灯,也曾与崔七共食莼菜鲈鱼,觉得他形貌可爱……我也怜惜过四殿下赠我金锁,愿舍百岁之寿祈我平安,凡此种种,人非草木,岂能无感?只是我想到或许裴饮雪会难过、会伤心,便顾不上其他的了。”
“……何以至此啊。”
“娘亲,我时常想念还未扬名的那段时日。”薛玉霄声音渐低,“他穿着一身霜衣,满怀清寒,梅香沁透,在案边教我读书写字,如同我的半个老师。我那时……就觉得他很好。”
“凡俗女子待人,往往色衰爱弛,年月长久之后便觉得此人不能相配自己,故多有负心薄幸女。你怎么……”
“若使这么好的一个人为我受磋磨、受委屈,女儿于心有愧。”薛玉霄也站起身,她缓步走过来,任由窗前的风吹动凤钗。“我不能为了怜惜之情而伤了至爱之人。我想,丞相多年不曾娶夫纳侍,也是为了午夜梦回之时见到爱夫,问心而无愧。”
薛玉霄从来只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而不是天下认为的正确之事。
她十分善于接受,却又十分固执己见。
薛泽姝轻声一叹,她其实也觉得裴饮雪是个很好的郎君,只不过她跟薛玉霄观念不同,觉得女儿不能享受齐人之福,实在可惜。
“好吧。”司空大人答应下来,“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她微微转身,伸出手将女儿揽进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感慨道:“霄儿已经不需要娘亲为你保驾护航、遮掩祸事了,你如今高至此位,若我在朝中执政,你必因孝道而退让,不能尽情施为。我们彼此相顾,皆不可尽全力。加上娘年事已高,跟我一个年岁的老家伙死的死、退的退,举目无友,何其孤寂。……所以我想等到年节之后,你新提拔的几个爱臣站稳脚跟,便致仕修养。”
“母亲……”
“霄儿切勿劝我。”她一句话将薛玉霄下意识的反应堵了回去,“我正想去京郊道观看顾你义弟。我想,王秀不能看遍的山河风流,在我女儿的掌握之中定会日日隆盛,致仕退隐之后我正好去看……念在死了的面子上,虽不能待珩儿如女婿,也要待他如我的儿子吧!”
看来母亲还是很喜欢王珩啊。
薛玉霄不由莞尔:“母亲只疼义弟,不疼我了。”
“哎呀。”薛司空上下打量她,“堂堂至尊,也如此撒娇?你夫郎呢,怎么不见他陪你过来。”
薛玉霄道:“他去田庄上看庄稼的长势了。裴郎对他亲自带回来的农种十分上心,青麦郁郁葱葱,连我都不敢毁坏。”
薛泽姝沉默片刻,叹道:“这确然是为凤君的资质啊……”
太始元年五月末,大司空上表奏请此事,帝纳之,册立裴氏为凤君。
册封大典之前,这个消息就流传了出去。陪都儿郎失魂落魄、以泪洗面,创作了许多篇幽怨题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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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一时顾影自怜的词句成风。其中,唯有珊瑚主人的诗篇格外不同,居高自傲,逮谁骂谁,看谁的诗都瞧不上……这举措将久不出现的望清辉都炸了出来,两人又是大吵一架,彼此讽刺的诗文辞赋传遍坊市。
谢四名义上被幽禁,实则在大菩提寺附近结庐而居,每天专心养花种菜,一幅过尽千帆的模样。而裴饮雪也很少显露恼怒之色,处事公正,从不说谢四一句坏话,谁能想到这俩人能匿名作诗吵得如此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果然看顺眼只有那么一点点,不顺眼的地方还是更多啊。
册封当日,是一个无云的晴空。
薛玉霄穿着赤金帝服,从玉阶之上走了下来,她金色的裙摆拂过阶梯,渡过冰冷的砖石,一路而来,抓住了他的手。
那是裴饮雪极少的、几乎难得一见的盛装。墨发红衣,戴镶嵌丹朱的玉冠,在一片明艳的衬托下,她的目光照进一双清寒温润的眼眸,他的手被薛玉霄紧握着,于是他缓慢地回握住她的手,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有些时候,薛玉霄会陡然怀疑自己所做的正确之事是否真的正确。不过她知道有一件事她没有做错过……伤痕累累受尽折磨的裴饮雪,被她一路珍藏至此,他的身上没有被世道年轮践踏的伤痕,没有受到辱没和鞭笞。
梅花抖落一身风雪,仍然安稳地栖于枝头。
当夜,红烛高烧。
薛玉霄没有放他去椒房殿,把人留在了她所居的太极宫。这是两人第二次成婚……不,具体来说应该是第一次吧。薛玉霄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从脑海中努力回忆原装的薛三娘在娶夫的时候做了什么,想要参考参考,然而刚想起来,她就马上拍了拍脑子。
不对劲,这是在跟谁学呢啊!那家伙不是捆绑就是鞭打,薛玉霄啊薛玉霄,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对人拔剑时、起兵夺位时、被废帝所误之时,她心中都没有如此明显的急切跳动。薛玉霄摸了摸门框,闭上眼给自己下了一会儿暗示——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成婚这么久……不就是实战吗?她熟读学习资料,肯定能得心应手。
她走入门内,从如意园搬来的青镜映照着凤榻,吉服垂坠在榻上,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星夜无声,恍若初见。
兰露柳风堆落花(2)
第86章
镜面映照着烛台。
昏黄的光晕笼罩住整个寝殿。将艳色的吉服、被褥、帐幔,覆盖上一层烛影霞光。霞光之下,是他静谧地坐在榻上的身影。
她有时会产生一种很不恰当的联想。裴郎像是一盏烧制出来、宁静地摆在案上的瓷器,她将他珍存在身边,只有敲击时,他才会徐徐的、温润地回复她悦耳的脆响……薛玉霄走到他身前,没有撩起盖头,她在裴饮雪身侧坐下,垂头拉住他的手。
两人的手指极为融合默契地交织在一起,薛玉霄捧起他的手指,在霜白的指节上摩挲出薄薄的笔茧,还有他时常翻阅账本摩擦出的痕迹。她将裴饮雪的手拉起来,轻轻地用唇锋印在他的手背上,低语道:“这件吉服才衬你。”
红衣上绣着凤凰的图腾。他摸上去还是那么冰凉,肌肤和气息都渡过来一层清寒冷意。她的唇印在手背上,像是带着一层灼烫的火焰,热度从表面的肌肤深深地潜入进骨血当中,每一根脉络、筋骨,都随着清淡的一吻被融化掉了,暖烘烘地被焐成一片春日池水。
他的手指轻微蜷曲起来,随后又缓缓舒展。裴饮雪拉着她的手挑开盖头,艳色从他的墨发之间飘摇而下。
薛玉霄认真地看着他。
还是那双凝如清冰的眼,薛玉霄忽然很想亲一亲他的眼睛。
她这么想着,自然也下意识地靠近去这么做。不过在她碰到那双眼眸之前,他的手便依附过来环抱住她的腰身,试探地、带着一点儿小心地轻轻蹭过她的唇角,随后又点水一般亲了一下。
“妻主……”他低声唤了一句,“妻主……”
裴饮雪重复了一遍,他像是一条柔软至极的藤蔓,随着依依的低唤声攀附上她的身躯。这分明只是很平常的两句呼唤,他每日都可以叫,可以叫上千千万万次,但在灼烧的喜烛之下,这几个字还是让人陡然间攥住了心口……他无缘无故的感觉到一股酸涩。
裴饮雪的手腕勾住她的颈项,抚摸着薛玉霄墨黑的青丝。他轻轻地解开她发尾上的绳结,将一股发丝解落在手中,因为克制嗓音里那点涩意,声音蒙上一层淡淡的沙哑:“……薛玉霄。”
薛玉霄墨眉微挑,抵着他道:“……你身上,好冷啊。”
她的呼吸落在对方的脖颈上。
“我以前不觉得自己冷。”他道,“好妻主,你伸手给我暖一暖。”
裴饮雪居然能说出这种话。薛玉霄怔了一下,看他立即垂下眼帘,泛红的眼尾避开烛火红霞,他伸手解开吉服的衣带,因为太过紧张、太过投入,他明明很认真地解衣,系带却还是缠在手指上,半晌都没有打开。
薛玉霄并不帮他,只在旁边凝望着他。这份视线的存在感十分强烈,裴饮雪浑身上下都笼罩在她的目光下,他深深地呼吸,耳尖慢慢热烫起来,掌心反而攥出了薄薄的汗。
半晌,他忽然停手。
“怎么了?”薛玉霄饶有兴致地问,“要不要我帮你?”
裴饮雪抿了抿唇,他的手慢腾腾地摸过来,拉着薛玉霄的手指落在系带上。这些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困难了,他如此矜持、如此含蓄,却抛弃一切深刻在骨子里的教诲,抛弃他多年修成的冷淡本性,如同撬开自己的蚌壳,将鲜美而易受伤害的柔软内部展现出来。
甲胄尽碎,他掏出此生不曾示于人前的柔顺和爱慕,他的心水淋淋、湿漉漉的,全无防备地放入薛玉霄手心,任她揉捏,这道清透的嗓音已经被灼伤了,喑哑得愈发厉害。
“妻主……”他说,“帮帮我吧。”
薛玉霄心中猛地狂跳了一下。
她咽了一下唾沫,轻而易举地勾出吉服上的系带。带子落在掌中,于是这件凤凰图案的外衣也落入榻上,露出他修长白皙的颈项和瘦削的肩。薛玉霄凑过去摸上衣襟的第二重系带,看起来仿佛很认真地继续“帮”他,呼吸声却逐渐加快,落在与他交颈的相贴之处。
裴饮雪本能的想躲。但比他的躲避来的更快的,是一种在骨髓中涌动而出的渴望。
他克制太久、太久的渴望。
裴饮雪没有退开,而是主动地蹭了蹭她,衣料摩挲出细细的轻响。
烛影陪伴着他涌动的热焰,他的肌肤一寸寸地贴上去,仿佛想要将她身上的馥郁香气留在自己怀中,他闭上眼靠过去亲吻她,抵开素齿,放诞地流露出些许低低的哼声。
就像是一捧肥沃的土壤润泽地请她扎根一般。他不会拒绝她的任何事,不会拒绝她的所有、所有。裴饮雪的眼睫扫在她的鼻梁上,两人纠缠着倒入凤榻,旁边是摇曳如鲜红波纹的床幔,透出灯火盈盈。
裴饮雪微微仰头,在薛玉霄起身的瞬间浑身绷紧,下意识地抓住她,说了一句:“不要走……”
薛玉霄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蜡烛就这么点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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