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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0-10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妻主她为何那样》90-100

    第91章

    他的手被薛玉霄握在掌心。

    布料拭去指尖流淌的草木汁液,轻纱拂落,裴饮雪先是怔住,旋即转身看她,开口要说什么,话语却顿时定住,只这样安静、沉默,近似永恒一般地深深望着她。

    薛玉霄心中陡然漫起一阵莫名的预感,她觉察到了裴饮雪未曾开口的大事——这事件似乎关系到生命、关系到未来。

    他视线清凝地望着她的脸。

    逐渐地,薛玉霄以手帕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丝帕被风吹落到地上。

    裴饮雪喉结微动,眼底如同一汪望之见底的潭水。他转而摩挲着薛玉霄的指腹,修长微冷的手包裹过来,两人十指相扣,风声簌动枝叶。

    他轻声道:“我有一件喜事,也有一件难事要告诉你。”

    薛玉霄凝神静听,一片平静专注。

    裴饮雪再次整顿了一下神思,缓慢呼出一口气,这才定下心跳,说了一句:“七郎说我身怀有孕了。”

    这句话太轻、太淡,里面被控制着没有掺杂着太多情绪。他不想让自己浓郁的喜悦和慌乱影响薛玉霄的反应。裴饮雪的视线停住在她身上,观察妻主每一寸的变化和动静。正因为语句太淡,这几乎让薛玉霄的脑海都跟着被清风刮了一下,让她觉得仿佛是自己幻听,又或是如坠梦中。

    薛玉霄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两人的距离贴得更近。她紧紧地握着裴饮雪的手,下意识问:“你意下如何?对你无碍否?你的病又怎么说?崔七还在太极宫么……我去找他问。”

    她握着裴饮雪的手就要抽身折返,同去询问,然而裴郎却拢住她的手将薛玉霄拉回来,低声道:“诸位大人还在等候妻主,切不可撂下她们不管。”

    “如此大事,我便是让众人等等何妨?”

    薛玉霄说完这句话,对上裴饮雪的视线,忽然间被劝诫住了。她抬手扶了扶额头,抬臂抱住裴郎,揽着他低语道:“……好郎君,怪我慌了。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再说一遍我听听。”

    裴饮雪在她耳畔重复一遍。

    她的心跳猛然急促起来,她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聪明人,是算无遗策智者千虑的执棋者,然而在这一刻,薛玉霄的克制、掌握、内敛,她了如指掌的一切都不起作用,也是在相贴时心跳起伏的交错中,裴饮雪才忽然从薛玉霄身上,感觉到一丝回归凡尘的味道。

    她的视线太高、太高了,广阔地只能看见天下之事。这时的心乱,就像是泥塑金装的菩萨身归入浩荡俗世,她常年镇静的七情六欲终于有了示弱的那一刻。

    “裴饮雪……”薛玉霄低低地叫他。

    “嗯。”他答。

    “裴饮雪。”她再度叫了一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呼唤声仿佛透过了极深极深的东西,“裴郎。”

    “我在。”他不需思索地脱口而出。

    薛玉霄思绪发散,震颤的灵魂逐渐归位,她仿佛穿透前世的书页,望见白发如霜的裴郎身姿,那样的清寒消瘦,绝世无匹。而眼前的裴饮雪发鬓乌黑,神情清润,被她捧在手中爱重得没有受过太多风雨……她身边的是裴饮雪,也一直都是裴饮雪。

    若是因磋磨和困苦得来的绝世无匹,她并不喜欢。她就要裴郎如此平静温和下去,她要裴饮雪永远地陪在身边。

    薛玉霄的墨眸愈望愈久,她半晌才重新敛眸,露出微笑:“还是应该说是喜事啊,你都要吓到我了。”

    裴饮雪说:“是惊吓到了……妻主竟然会有被惊吓的时候。”他默默抬手摸向薛玉霄的心口,“真乃奇景。”

    薛玉霄一把攥住他的手:“怎么乱摸?”

    裴饮雪露出略微有些控诉的眼神:“我们是伉俪伴侣……”

    他从哪儿学会这样看人的?薛玉霄意志骤乱,不由得松了手,随后才迟迟地发觉中了美人计。他却没有摸下去,而是端正敛袖,整衣正冠,与她道:“如果要问我的意下,我自然很高兴,能育你的骨肉,是令人喜悦之事。不过你是妻,我须问你意下如何?你曾经说时局不定、世事动荡,波澜层生,如今京兆已定,百政通行,大抵不会有此虑了吧?”

    薛玉霄道:“裴郎知我。如今局面已稳,这孩子有的正是时候。除了你的身体让我略有忧思之外,百官、天下,都需要后宫有所出。”

    裴饮雪却问:“那你呢?”

    薛玉霄怔了怔。她先谈大局,就是情不自禁地遮掩自己失控的喜悦和慌乱。她习惯于维持稳定之态,以免这样的情绪像是狂风过境一样将她的平稳摧毁了。

    薛玉霄开口欲说,再三停顿,神态与方才裴饮雪提及时几乎无异,她缓缓呼吸,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动:“若要我抉择,我爱惜你,更过于后嗣,不是‘略有忧思’四个字可以形容比拟的。”

    裴饮雪望着她道:“得妻主之言,饮雪此生死而无憾。”

    薛玉霄说:“我不能听这个字,你马上收回去。”

    裴饮雪便笑了,视线一点儿都没有移动:“好好好,我马上收回去。天下之人凡事都要以性命立誓,以表达诚心。爱妻素日决断天下、权掌四海,威仪广播,居然连这样的字眼也听不得了……这是为了我。妻主,大约你前世亏欠我良多,今生才如此偿还吧?”

    薛玉霄想到看原著时,自己从来默默读书,从不发表私论,更没有说过裴饮雪一句坏话,于是理直气壮道:“我可没有亏欠你。我一直觉得你人很好,从第一日见你便如此想。如果你觉得情深意重不能消受,我只好日后收敛了。”

    对方立即上钩:“何必收敛?妻主这样我很……”

    话音未落,裴饮雪忽然察觉这是钓鱼的饵食,话锋一顿。剩下半句被薛玉霄接过:“你很喜欢,是不是?”

    裴郎默默地没有出声。

    “你很喜欢。”她下了定论,“你很喜欢我,还喜欢我这样待你。你喜欢听我说柔情蜜语。”

    然而凤君之德,在于贤,而非取宠于帝。裴饮雪不答,假装并无此事,耳根却已然红透。他立即将凤君的德行捡起来,跟她说:“诸位大人等久了,妻主去见她们吧。”

    他一边说,一边却抬指,在她手上默默写了个“是”字。

    薛玉霄的掌根被他蹭得微痒,连字形痕迹都没能立刻辨别,但她对此了然在心,只读了两个笔划就懂了,心中反而更为情切:“去偏殿等一等我,待办完了事,我陪你回去仔细问诊,让御医署的人都过来。”

    裴饮雪答:“众人未必能及七公子。”说罢便随她一同上台阶,从外廊上暂别,入偏殿休息。

    薛玉霄舍不得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背影行入偏殿,连殿门上的那个朱红的槛儿都觉得碍眼。她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心说这宫里修这么高的门槛,要是绊倒了谁,身体岂不受伤?不如让人卸了换去。

    这里的“谁”,特指她家裴郎。

    豪门贵族之地,向来门槛都很高,有聚财之说。薛玉霄的思路跟古人不同,并不在意高低,只在意别摔了她夫郎。

    裴饮雪离去片刻,连跟随的侍奴都见不到了,薛玉霄这才回过神,回勤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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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勤政殿时,众卿的议论还未能定下,众人吵得沸沸扬扬,唾沫横飞。凤阁官员一半是豪门显贵,一半是受到重用的才学之士,彼此互不相让,又因派系、亲戚、门楣之别,泾渭分明,即便没有反对的意见都要寻思出一个来反对,何况如今确实意见分歧。

    众人如此吵闹,连陛下回来了都没有发现。通报之声淹没在臣僚们专注的辩论中。薛玉霄坐着听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有人发觉,猛地戳了戳席边共事:“陛下回来了!”

    有一人发觉,众人很快便跟着发现。忽然间,勤政殿内鸦雀无声,变得极为幽僻安静,全都悄悄地抬眼看向陛下。

    薛玉霄忽然有一种班主任走到班级后窗探头观看,然后整个班级瞬间安静的诡异感受。

    过了小片刻,凤阁众人发觉陛下唇边带笑,神情温和,比她出去之前的心情好上不少——士族众臣顿时精神一震,上前大陈利弊,对白丁百姓之女也能读书识字这件事深恶痛绝。

    薛玉霄只是听,没有开口。对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在此刻,宫侍忽报:“陛下,张叶君张大人依钧旨监督赵郡均田之令,方才归来,正在殿外求见。”

    薛玉霄立即正襟危坐,把手从御案上拿下来:“请她进来。”

    士族官员蓦然沉寂下去。在她身后,张叶君风尘仆仆、快步行来。

    她伤愈之后再度出京,到地方去监督推行政令。由于赵郡是重新归入版图的旧土,当地大族乃是朝中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李氏——薛玉霄担心自己将此事交给李清愁,会让她受到偏私的非议,所以交托张叶君去办。

    张大人秉钧至公。她被重用之前只有一草庐居住,家徒四壁,最贵重的东西是家中的一箱书和屋后万竿竹,她受到明主重用,提拔至此,作为钦差巡视地方,这段时日下来依旧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可见其身正。

    张叶君的脚步逼近,让士族女郎下意识避开。张叶君身上那股冷飕飕的尘土气盖过了士族衣袖上的熏香,她近至薛玉霄面前,撩袍跪下,伏身一拜,道:“不曾辱没陛下重托,除了登记在侧明确属于大族的土地外,赵郡因战乱而荒废遗弃的众多田陌,我已经按照均田之令分拨给赵郡百姓,令郡守造册记录,臣将之收取验看,深访民众,察无违逆之举。”

    她抬起手,身侧的侍从俯身叩首,双手高举着文册过头。宫侍下阶接过文书,因为里面的记录太过详实仔细,重了太多,宫侍差点一下没拿起来。

    宫侍稳了稳手,将书册拿起来呈递到薛玉霄案上,在她案角上占了一大块地方。

    薛玉霄扫过去一眼,见厚厚的公文堆叠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厚度,唇角抽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忽然也没这么想见张叶君了。

    张叶君全然不知明主所想,依旧开口汇报,说完公事,她转头扫视了一眼殿内,陡然道:“臣虽远在赵郡,却闻陛下有教化于民的至善至明之举,既有此念,何不施行?”

    薛玉霄答:“国力未丰,莫敢擅动。”

    张叶君道:“陛下过虑。我朝已收回四郡故土,此皆肥沃丰沛之地,南方诸郡第一季的粮食已经收获,想来到了七月底,各郡就会将数目报与陛下。再过半年,到了秋末之时,收成便可以计算了。”

    薛玉霄顺着问:“依卿之见?”

    张叶君道:“陛下薄赋轻徭,若秋粮税收,一郡有两万石,则足够供给军府征伐讨贼。此法便应当立即在京兆施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费不足万一。”

    薛玉霄点了点头。

    张叶君身后的女郎见她如此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薛玉霄,一时慌乱情急,道:“陛下初登基,尚未稳定,身无后嗣,怎能立即推行动荡之法?臣……”

    这话算是戳中了薛玉霄的神经。她往日面对这种“根基未稳、身无后嗣”的说法,只是淡淡地垂眼不语,安静翻阅奏折,当做清风过耳。

    今日却不一样,她忽然抬起眼,盯着发言的那位官员看,直把人看得脊背生寒,悚然不已,才慢悠悠地道:“有件喜事未告众卿。”

    对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听薛玉霄笑眯眯地道:“凤君已有龙裔在身,嗯,这就快有孩子了。不急,不急。”

    众人:“……”

    这个是重点吗?陛下!

    钗钿堕处遗香泽(4)

    第92章

    太始元年八月,中秋已过,难耐的暑气渐渐消散。

    秋来冷风吹入帘内,侍奴立即起身解开系带、放下绣帘。

    薛玉霄刚散了朝,她命人将未处理的公文放进内室,未曾更衣,先看了一眼裴饮雪的身影,转头问还剑:“今日还是吃不下饭吗?吐了几回?”

    还剑答:“公子害喜严重,不思饮食,什么也吃不下去,把安胎药也吐出来了,才漱口歇下。”

    薛玉霄黛眉微蹙,这张温柔平静的脸很少出现这样束手无策、近似茫然惆怅的神情。她视线停滞在面前的方寸之地,按部就班地在铜盆中洗了手,用布巾擦拭,转身撩开绣帘走到裴饮雪身侧,陪他同坐在榻上。

    这是一架宽阔的罗汉榻,四角略矮,三面皆有画围。裴饮雪穿着一件素雅清淡的绢衫在其上小睡,用一柄黑纱薄扇盖在脸上,从朦胧的扇纱之下,透出一点疲倦而懒怠的神色。

    薛玉霄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她抬手隔着薄扇,迟缓地临摹他的眉目、唇边。裴饮雪被这细细的痒拂过脸颊,却因她的气息令人安心熟悉,虽一贯敏锐善觉,此刻却没有醒,只是含糊朦胧地、柔如三春之水一般贴去。

    纱扇向一侧倒下。他的脸颊贴上薛玉霄的掌心。她低下头,注视着裴饮雪眼底一片难以休息的淡淡青色,心中顿时收紧,抽回手不再吵他。

    她这样抽手离去,裴饮雪反而惊醒。这就像是大雪天安睡在炉火绒毯之间,火光的暖意笼罩在身,却在他逐渐沉浸时乍然离去。

    裴饮雪略有一丝委屈:“……妻主。”

    睡未足,还有气性,嗓子哑哑的。

    他平时声音清越干净,透着一股疏离之气。如今这嗓音听起来简直有些被惯坏了的控诉撒娇感。

    薛玉霄马上愧疚,心疼道:“你睡,我不碰你。我坐在你身边看看奏折。”

    裴饮雪岂是这个意思?他默默地盯着薛玉霄将奏折搬来,从榻上支起一个小案,也不焚香、亦不叫奉茶,就这么静静坐在旁边看。

    侍奴与薛玉霄的御前常侍不同,事关朝政,这些后宫内帷儿郎辈不敢上前,怕有干政之嫌,恐遭训斥。一时间竟无一人上来磨墨,薛玉霄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自行挽袖拿起宝墨。

    一只手比她先一步扶住墨锭。

    裴饮雪困意未消地从榻上起来,衣衫不整,长发以玉簪拢了一半,其余发丝懒倦地沿着他的身形垂落下来。这样的姿态实在与身为凤君的“贤德恭肃”有违——但他将那些矜持端正的姿态抛掷在后,在薛玉霄面前,不必只作贤德人。

    裴郎素雅的袖摆沾上砚台边缘的一点深青。

    薛玉霄看了一眼他的袖子,缓缓收回手:“可有胃口吃饭?”

    裴饮雪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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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玉霄又问:“再歇会儿吧,我看你没有睡够。”

    裴饮雪还是摇头。

    他将墨锭研墨出润润的新墨,轻推砚台。薛玉霄便了然对方心中所想,无可奈何地提笔蘸墨,让毫尖吸纳汁水。

    时值秋日,各郡的粮食收成、交税数目呈递上来,正是忙的时候。京中正斗促织王、打捞螃蟹,到处都是宴会。

    在薛玉霄批阅公文时,裴饮雪手中研墨之声渐渐消止,他抬手抵着下颔,寂静无声地凝望着妻主专注的眉目。她的墨眉、眼睫,随着书页的翻动而游移微颤,发鬓上有皇帝规制的龙凤金钗轻响,流苏摇动,钗饰翩然,如秋叶欲坠。

    她身上透着沉浓馥郁的熏香。

    东齐对女子的钗饰装扮也很有研究,与儿郎们不同,贵族女郎妆点金钗玉饰,是为了彰显尊贵身份和雄厚实力。所以金钗、流苏、华胜等物,做得精巧至极,光华璨璨,昭示着她们身上的煊赫权威。

    裴饮雪盯着她发上流苏看了半晌。

    他的姿态并不严整,霜色的细绢衣衫垂落在薛玉霄怀中,看着看着,迟钝的困意又袭来。不多时,薛玉霄正抽下一本文书奏折,肩头忽然一沉,裴饮雪慢慢地靠在了她身上。

    “好郎君。”她低声道,“睡一会儿吧。”

    裴饮雪的手游动过去,慢吞吞的,如一条快要冬眠的小蛇:“不可挪走,我要盘着你睡了。”

    薛玉霄思绪一滞:“……盘……什么?”

    笔尖墨汁险些弄脏文书。

    她挪开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文字。却一时间连这些文字组成了什么都没有悟透。

    裴饮雪滑下去,倒进她怀里。他就这么伏在桌案与她的一截空隙当中,枕在妻主的腿上。这张清冷俊美的脸衬着她裙摆上灿金色的双龙,青丝滑落在她的下裙上。

    薛玉霄的手悬在半空很久,见他趴在自己的怀里睡,还一下子就睡着了,莫名感觉自己就像是路过被小猫咪赖上——扑到她怀里抓住衣服不走了。

    ……但这感觉……倒让人挺开心雀跃的。

    薛玉霄摸了摸心口,按捺一下自己的高兴雀跃之情,唇边带笑地继续批阅下去。

    时间飞梭,眨眼间天已日暮。在宫门落锁之前,忽而一位御前常侍从外进来,先是向太极宫侍奴问询:“陛下可在?”,侍奴答:“回大人,与凤君在内。”

    御前常侍是有官衔的女子,闻言不敢入内,当即撩袍跪在帘外,禀道:“陛下。西曹掾王婕王大人、凤阁户部度支使崔大人请见陛下。”

    户部度支使崔繁,正是博陵崔氏主母,亦是崔氏的嫡长一脉,现任家主。她也是兰台侍御史崔征月的长姐,崔明珠和崔锦章的生母。自王丞相辞世后,由王婕、崔繁等人共挑大梁,让户部度支之务平稳如常。

    薛玉霄没有抬头,开口问:“是要紧事吗?”

    常侍答:“两位大人来报各地农税清点后的账目,以及屯粮太原之事。”

    薛玉霄这才放下笔:“大事,请两位进来。”

    常侍犹豫未动:“后宫伴驾,臣子唯恐冒犯,不如……”

    裴郎难得安枕,薛玉霄不想把他叫醒,只道:“无妨。进来时让她们轻一些,不必请安,坐过来小声说话。”

    常侍愣了一瞬,领命而去。

    片刻后,王婕与崔繁入内。两人显然得到了常侍的叮嘱,虽然满头雾水,却还依言谨慎轻声行走。进入帘内拱手躬身。

    薛玉霄事先免礼,两人便没有开口,抬首时忽然见到薛玉霄膝上枕着一个长发微乱的男子。此郎君极年轻清瘦,如寒梅栖于枝头,紧紧地依靠、环抱着她,脸颊埋在陛下那一侧,因此不曾得见。

    两位老臣心中大惊,虽然年过四十,也就比薛司空年轻几岁,依旧马上抽回视线,唯恐不恭。她们脑子里滴溜溜地一阵乱转,都到要冒烟了也没想出是谁——凤君千岁?当今凤君以贤德著称啊!

    贤君怎会有如此纵性之举?陛下居然也宠溺至此。

    两人不敢确信,吓得险些忘了正事,还是薛玉霄招手,抵唇示意安静些,坐到近处。

    这行为有些逾越了规矩,但薛玉霄求贤若渴,对待臣工向来待之以诚,也从不轻易动怒,王婕便没有过多迟疑,坐近过来,目不斜视道:“陛下。”

    崔繁见她如此,也随之靠近。

    “丞相去后,西曹掾见老了啊。”薛玉霄轻叹道。

    王婕闻言微怔,拱手一礼,垂眼忍去伤悲之意,感念道:“陛下挂怀姐姐,惦记着珩儿,臣心中大安。家姐临终前便怕我不能劝住各位族老,受困于宗族,无法将家中孩子照顾妥当……幸有陛下在。”

    何止有薛玉霄在,王郎虽已拜入道观出家,近有薛司空看顾、上有当今皇帝为义姐,虽是郎君,却顺畅地接过了母亲家业。

    王郎体弱不能久劳,竟能坚强起来,知人善用。薛司空送去几个谋士掾属帮他,也颇有成效。

    薛玉霄轻轻颔首,问她:“两位面呈朝政,不知是喜是忧?”

    话音刚落,崔繁脸上便露出笑意。王婕也扫去惆怅,面有喜色,答:“陛下大喜。前有检籍土断,今有均田利民,加以水利灌溉、选育良种、以及促改农具等……”

    她说着喜事,声音就忍不住高了些。薛玉霄立即抬手止住,皱眉对她摇头。

    王婕压低声量,顿了顿,看向她怀中。

    在皇帝的怀中膝上,身形清瘦却又姿仪风流的郎君含糊低语,靠着她又近了一些。

    薛玉霄垂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裴郎逐渐安静下来,呢喃说:“……秋雨声烦……”

    她忍不住一笑,抚摸着他的发尾,低语:“可未曾下雨。”

    裴饮雪朦胧应答:“风过叶响……”

    薛玉霄笑意更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听到近侧爱卿的轻咳声才抬首,顿觉唇边的弧度收都收不住,便默默按了按笑僵的唇角,立刻正经地道:“请大人继续说。”

    王婕道:“……各郡产量不一,匀下来两万三千石有余,这还不算暂未清算收成的陇西之地。”

    薛玉霄心中大定,问:“太原如何?”

    崔繁拱手,出言道:“午时加盖凤阁、司徒印,已发太原,调兵屯粮。”

    薛玉霄点头,说:“这消息倒不必瞒着,将太原百姓接引到南部,避开要冲之地。”

    崔繁道:“是。”

    “三司之印,如今大司马乃是空闲悬位,王司徒已故,我母薛司空也有致仕之意,我有心让王大人权凤阁事,领尚书令之职。不知大人肯否?”薛玉霄转头轻问。

    王婕面露茫然,好半晌才道:“臣实平庸,不敢……”

    薛玉霄摇首,说:“大人在丞相身边处理事务多年,早有辅政之功。母亲一心致仕云游,我不能阻拦,三司空闲,竟无所托。念在我与王郎有义姐弟之缘,大人万勿推辞。”

    王婕迟疑良久,这才躬身从命。

    薛玉霄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极为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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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丞相,她只需要一个威望、出身,都足够平稳过渡的老臣辅政。她实际上的宰辅人选乃是张叶君,但张叶君出身寒门,性格刚直,还需历练。

    而且要是属意她为相,将犯士族众怒,所以还需缓和着一步步来。

    “多谢王大人。”薛玉霄极诚恳道,“待司空隐退闲游,民政百官,便托付于你。”

    王婕立即道:“陛下折煞老臣了。为社稷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玉霄点了点头,又跟两人聊了一会儿。天际渐暗,居然真的有夜雨响起。

    随着雨声淅沥,薛玉霄命宫侍给王婕、崔繁备好车驾。两人即将告辞时,一个侍奴从帘外道:“陛下,凤君的药熬好了。”

    是安胎药。之前裴饮雪害喜吐了,这会儿还要再吃。

    侍奴说完,旁边就有宫侍拉他下去,责怪他没有见到陛下会见臣子。薛玉霄却不在意,回道:“端进来。”

    雨声渐响,裴饮雪也快要醒转。他头晕地从薛玉霄怀中起身,起身的瞬间两眼发黑,抱着她缓了一会儿,声音沙哑道:“你……奏折……”

    薛玉霄按住他的背,说:“起来喝了药。我让厨房备了点吃的,等你醒来用一些。”

    ……居然真的是凤君。

    王婕、崔繁两人呆滞当场,仓促地转过身,视线只望着下方太极宫的地面,向陛下告辞。

    薛玉霄点了点头,宫侍便送两位大人出去。

    裴饮雪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旁边有人,他瞬间清醒了,看着薛玉霄那张很淡定的脸,她的神情甚至颇有顺理成章之感。裴饮雪也被吓了一跳,看了看自己刚才躺卧的地方,又扭头看向宫侍送两位老大人离去的背影,哽了哽,说:“……妻主、妻主这样议事,岂不宠我太过。”

    薛玉霄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来把药喝了。”

    裴饮雪凑过去喝药,借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忽然道:“两位大人心中难免说我孟浪风流,觉得陛下轻佻。”

    薛玉霄没回答,继续喂他。裴饮雪思绪万千地喝了第二口,渐渐愣住,舔了舔唇角,说:“好苦。”

    “这哪里苦。”薛玉霄道,“我帮你尝尝,嗯……还好。”

    裴饮雪幽幽地看着她。

    果然几秒,薛玉霄的面色也陡然变化,她原本以为是裴饮雪反射弧太长、刚醒来反应慢,结果这药就是前甘后苦,涩得人舌头发麻。

    她忍了又忍,没有忍住,喝了口清茶才压下去,与裴饮雪四目相对。

    裴饮雪问:“还好吗?”

    薛玉霄欲言又止,鼓起勇气道:“尚可!”

    裴饮雪笑了笑:“尚可在哪里啊?那妻主一定是尝的太少。”

    他说着,微微偏头吻上她的唇,逃避旁边热气腾腾的汤药。

    薛玉霄被一双微凉薄唇覆上,心头猛跳,下意识扶住他的腰身,顿时只觉甘甜,苦涩全无。

    风萧萧兮易水寒(1)

    第93章

    薛玉霄任由裴饮雪卧于膝上,与臣工低声议事之举被引为趣谈,传遍京兆,更有好事者编撰故事、加以润色,时人谓之为“卧膝之情”,代指妻主对郎君的宠眷偏爱、到了今上珍爱凤君的地步。

    八月末,薛玉霄亲自在宫中办了一场秋宴,宴请群臣。名义上是宴请群臣,实则是暗为崔锦章送行。

    崔七在金秋见到京兆促织大会之王,那只蟋蟀名为“三段锦”,是一只麻头青项、而两翅金黄的大将军,鏖战时勇毅非常。他心满意足,又在宫中吃了一顿蟹膏红满的螃蟹宴,极为尽兴,心中已无挂碍。

    说是已无挂碍……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崔锦章开开心心地吃饱了饭,净手擦拭时,母亲崔繁来到身侧。

    崔繁平日并不过问孩子们的婚姻,这些事大多是主君操办,而她只需点头定夺。但崔七自小与众不同,她的正君明里暗里什么办法都用过,依旧束手无策、毫无进展。

    昨夜崔锦章向家中倾诉,说不日便将离开京兆,往北方云游。主君便将此事告知崔繁,崔大人这才开口。

    “七郎。”她叫住崔锦章起身欲向陛下敬酒的身影,“你真有不嫁之志?难道在京中待了这么久,与仕女贵族的相看宴会也没少参与,这样的繁华之地,人杰辈出、才女如云,都没有人能使你悔改吗?”

    悔改。

    崔锦章为这个用词在心中暗自长叹。他垂首向母亲行礼,敛去往日任性,恭敬道:“若困于笼中,不如立死。”

    语气恭肃,内容却十分强硬。

    崔繁紧皱眉头,正欲训斥,旁侧崔明珠骤然上前,为七弟挡下,宽解道:“锦章年少,年少韶光短,就该任性些。既然他不愿意,母亲大人何必强求,难道我崔氏养不起家中公子?”

    崔繁转而训斥她:“都是你教的!一个个愈发地不务正业起来!”

    崔明珠不敢回嘴,解释道:“七弟也不是没有心仪之人,只恐母亲、父亲,都不敢给他议亲。”

    崔繁道:“胡言乱语!我们家受陛下重用,累世望族,岂有不能匹配她人之理?何况锦章妙手回春,为天下少见的奇士,那些混账东西都是鱼目,才见不到锦章的能耐。”

    虽然崔繁不喜欢崔锦章不嫁人的悖逆之语,但她本人其实还是很看重小儿子的,并为他的医术引以为傲。

    崔明珠将母亲拉向一边,低声道:“您有所不知。锦章所爱正是今上啊。”

    崔繁神情一怔,瞳孔震颤。她扭头看向薛玉霄的方向,见她正与定战侯李清愁交谈,眉目温润秀美,举止翩然,其人坤之至柔、至静德方,天下女子莫不以之为表率。

    她顿时言语噎住,半晌都没回出话来,狐疑道:“当真?难道你为七郎拿陛下当幌子?”

    崔明珠发誓道:“绝无虚言。”

    崔繁徘徊不定,想起此前在太极宫议事所见之景象,不由道:“陛下钟情凤君之深,令百官莫敢献儿郎为侍。这……”

    崔明珠跟着道:“正是如此。七弟不能嫁陛下,肝肠寸断,母亲还是不要强迫于他,让他干自己的事去吧,否则七郎将郁郁而终啊!”

    她说得十分严肃,崔锦章听到这里,终于觉得过头了,在后面扯长姐的衣摆。

    崔繁沉吟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

    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口风已经松懈了很多。

    崔明珠趁机将七弟拉走,两人故意往薛玉霄那边走,边走边低声道:“一别久矣,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崔锦章道:“长姐才是要照顾好自己,我可没什么好担忧的,世人能伤到我的没有几个。”

    他顿了顿,却又叹气,说:“我明明已说与三姐姐终身为友,再不逾越雷池半步,你这样讲,岂不陷我于不义之地?”

    崔明珠笑道:“婵娟不在意的。”

    崔锦章摇头说:“她不介意,我却不能这么做。”

    崔明珠拉住他的手臂,道:“你看你,就是太固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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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婵娟都不介意,你急什么?你要是因为此事而不向她辞行,才是伤了你们的友情。”

    崔锦章这才被说动。

    两人行至薛玉霄面前,听见李清愁说酒酿如水、不堪一醉。薛玉霄笑着摇头,见崔明珠来了,免去繁文缛节,开口道:“崔大小姐极为忙碌,今日终于抽空见我了。”

    崔明珠一开始还怕她因为身份变化而威严加身,此刻开口,顿感两人交情如昨,登时放心下来:“是陛下事忙,反说我忙。”说罢,转头拱手向李清愁,“李侯。”

    李清愁略略回礼。

    薛玉霄的目光穿过她,见到七郎在侧,便知来意。她亲自起身,请崔锦章坐在身畔,诚心道:“裴郎身有顽疾,幸亏七郎调养费心,为我和他的事出了许多力,我想好好谢你,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崔锦章盯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怔了一下,意识到话中的漏洞:“我……”

    “我知道。”崔锦章说,“你不必说。”

    薛玉霄沉默一瞬。

    崔七自顾自拿起酒盏,低头喝了一口,跟她道:“我实在别无所求。”

    他虽然爱财,但却是为了供给医馆,行义诊之事,自身则两袖清风,身上的道袍还是旧的,只有去年薛玉霄送的那件冬装最新最贵。虽然有盛名,却从不以此倨傲,平生只爱美食佳肴而已。

    京中美食,他已尽数尝遍。除了……除了情不能得,别无所求。

    薛玉霄还未开口,旁边李清愁赞叹道:“郎君有如此心胸,不愧我江湖中人!”

    崔锦章道:“人生坎坷如溪中之石数之不尽,要是不能心胸豁达,开朗度日,那该何其苦闷?我此生能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足够了。”

    他说罢,又对薛玉霄道:“我会算着日子,在裴哥哥生育之前回京照看。我知道三姐姐心中有歉意,其实不用这么想,就算是为了哥哥一个人,我也会尽力而为。他看似冰冷,实则总能体谅人情,我敬他如敬亲兄长。”

    薛玉霄心弦稍松。她与七郎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淡泊,虽然淡泊,却又长久安定,她道:“远行辛苦,我会赠一匹神骏给你,可日行千里,七郎不要推辞。”

    崔锦章欣然领受。他笑了笑,道:“就算说别无所求,果然还是能从你这里得到好东西。我后日出发离京,你和哥哥都别来送了,人多规矩就多,我闲散惯了,不想遵守规矩。”

    薛玉霄点头。

    至宴会将尽时,崔锦章与李清愁喝起酒来,两人曾经在江湖上混迹,照寻常士族更为开阔豪放。李清愁自称千杯不倒、崔锦章说自己有解酒良方,竟然都喝得酩酊大醉。

    李清愁抵着额头,晕乎乎地没作声。崔七酒品却没那么好,拉着薛玉霄射覆——射覆是酒令,不过是一种很难的酒令。

    两人射覆几轮,薛玉霄全都能猜中他所覆之物。崔锦章愈发惆怅,被气得脸颊鼓鼓的,道:“你不能让让我!”

    薛玉霄忙道:“不早说,我自然让你。”

    崔锦章呆了呆,醉意上涌,眼前之人形影朦胧,错觉中视线温柔似水,他气愤渐消,心中那么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思念之情,居然在离别之前率先蔓延。崔七望着她不说话,垂下头发了会愣,突然抹了一把眼睛,说:“堂堂陛下,居然不能让让我。”

    说罢,他埋头大哭,宫侍簇拥上来伺候劝诫,连薛玉霄也被吓到,慌张道歉,然而崔七情之所至,不能休止,哭够了才起身,对李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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