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 在这婚宴当场会发生这样的惊变。
雷损也不会想到。
穿心一剑后,他脸上还残存着的神情凝滞在了那里。
那是眼见这场婚礼即将达成他所希冀目的的愉悦。
然而雷媚猝不及防的发难,让他的美梦在此刻破碎了个彻底, 更是在生命的尽头,意识到一切都并不如他所想的这般顺遂, 也早就已经失控。
在雷媚拔剑出鞘的瞬息, 正有一道宛若泰山的重压加诸在了他的身上,这道沉重的覆压牵制住了他的手脚筋骨,才让他纵然意识到了雷媚的出招,也已经来不及应招了。
这位今日的新娘, 方才从狄飞惊那里得到了一个满意答复, 面上还存着未曾消退的笑意。
她出招动手之时, 却没有片刻的犹豫, 更没有婚宴见血的忌讳。
而她当然没有杀错人
甚至该谢谢狄飞惊的这个“该”字,否则她手腕上的斩恶进度也不会又往后推了一个数字。
雷损如何不是当杀之人有个由头出手就已够了。
若非要罗列, 他条条罪状何止是抛弃发妻, 令她下落不明这一条而已。
更让霍绫满意的是, 纵然这夺命一剑不是她出的, 也算了她的功劳,就如同此前在楚河镇上, 雷媚杀雷滚的一剑一样。
“爹”
雷纯一声惊呼打破了此时仿佛陷入定格的画面。
她朝着雷损倒下去的身体奔去。
几乎在同时,雷动天也动了。
他全身的骨骼间都仿佛发出了震动声响。
这不是为了挣脱束缚,而分明是要报仇。
在顶头上司身亡的这一刻, 他不管不顾地用出了他的“一雷天下响”“二雷一心拳”“三雷破势步”“四雷瞬发功”“五雷天心掌”的功法,以像是要将霍绫炸碎的势头朝着她扑了过去。
他这一招曾用来击杀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之中的上官中神, 连带着上官悠云和他操纵的湘妃竹阵一道都炸成了飞灰。
也曾经用来迎战回万雷等人, 令他们终身不敢再踏足京城一步。
就连霍绫都很好奇, 对方虽出自雷门,却显然不是个人形炸药,为何可以做到这一步。
但这显然不影响她在此时的出招
她一指点出。
仿佛蛰伏到极致而迸发出的剑气,在顷刻间就已然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囚牢。
这扭曲的剑气气浪将雷动天紧紧包裹着。
他试图再往前迈开一步。
只要再往前一步,他便能将这位六分半堂的叛逆纳入攻击范围。
可现在他的骨骼爆响,都随着和他脚步的停歇和周遭的挤压消失不见,只有一把剑朝着他袭来的破空之声。
狄飞惊抬起了头
他并非彻底不能抬头,如其他人所见的一般是当年被雷损爱马踩踏出的伤势,而是他修炼大弃子擒拿手所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功法将成未成,他却不得不在此时抬头了。
他已经亲眼见到了雷总堂主死在了他的面前,又岂能让二堂主再死在此地。
在霍绫困住雷动天的瞬间,雷媚的剑已朝雷动天而去,寸步不让。
那是势必夺命的一剑。
红色婚嫁礼服加身的青年,秀致的俊容之上仿佛也缀了一层血色,更是因这婚宴惊变而在眼下着了一层薄红。
在他抬头之时,他也抬了眼。
而这一次的抬眼,与此前任何一次霍绫见到他抬眸看她的样子都不同。
那里面不再是微蓝的清光皎然,也不复一片明利凝定,只有如刀光一般让人觉得难捱的锋芒,从这双秀丽的眼中发出。
这本就是他的独门绝招之一
几乎在同时,他抬手便朝着霍绫抓去。
天下间知道狄飞惊会武功的人并不多,霍绫见过他以棋子击杀英绿荷,也见过他不弱于人的轻功,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大弃子擒拿手。
这爪劲凌空,锁魂绝脉的大弃子擒拿手
他曾经说身处京城之中,必要的时候就得低头,对他这个做惯了老二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可现在危急关头,容不得他再迟疑。
然而他的新娘丝毫也不意外他会选择在这惊怒交加之下出手。
她甚至连手中遮面的却扇都不曾改换姿势,扇柄下的流苏也只是轻微晃动而已,收回的那只手已经轻描淡写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在目光交触的一瞬,她掌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腕骨脱臼的声音,擒拿手的出招便已无更多接续的可能。
而他的眼刀
那实在是一种精妙异常的内劲发招方式。
他眉如秀刀,这眼刀便仿佛是抬眉间出鞘的一把薄刀,蕴藏着有来无回的杀机。
但此刻的场中,以霍绫为中心遍布的剑意,令这眼刀就如雷动天的身形一般难以寸进。
这两道刀光仿佛是撞上了什么永不能逾越的壁垒,倏忽消散。
也正是在那轻柔却凶戾的刀光消失之时,雷媚的剑已经到了雷动天的面前
上一任六分半堂总堂主雷震雷的身死,与雷动天这个当年便身处高位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关系
雷媚恨毒了雷损这个不仅夺权,当年险些要了她的小命,后来又迫使她当了见不得光的情妇的人,同样恨毒了雷动天这个叛徒。
她父亲可没有一点对不住雷动天的地方
她这一剑直入雷动天的脖颈,不知道是不是跟着霍绫学的,一剑过去几乎将这位二堂主的头颅整个儿劈砍了下来。
飞溅而起的鲜血,有一抹正落在狄飞惊素白的面容上,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了下来,留下了一道斑驳的血痕。
狄飞惊死死地咬紧了下唇。
“摇光何以至此”从齿缝间这六个字艰难地问了出来。
他整张脸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这让那张一向让人觉得温和可亲的脸,在此时也积蓄着疾风骤雨。
而他的眼神里,谁都看得出一种在临界点挣扎的绝望。
这本是他的婚礼。
而现在已经死了两个人。
两个对他而言的自己人。
他心头天平另一端的人,却突然在此时开口,说了个仿佛与此时格格不入的话题,“你之前与我说,你什么都要问问雷总堂主的意见。”
在她开口之时,她掌心一道无形的拉拽力,将雷损身边的不应魔刀给吸入了自己的掌心,又横掼而出,扎在了这总堂进门的门框之上。
刀柄随同刀身发出的轻颤之声不响,却已经足够让雷恨等人意欲一道发作的脚步,像是得了警告一般顿在了那里。
他们不敢
在雷媚的剑上,血色滴落在地面上,随时会指向第三个人。
霍绫自己甚至还不曾出剑。
“你说雷总堂主负责整个六分半堂,所以你也自然是由他负责的,只有问了他的意见,你才会来考虑考虑自己的意见。”
“想娶你却并非是他的想法”狄飞惊话音笃定,心头寒意不减。
霍绫垂眸仿若沉思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很有让人怒意更甚的本事。
“我当时没说什么,但我从未觉得此事无妨。”
“所以你才要斩心魔。”
狄飞惊唇角渗出了一点血色。
不知是他出手的大弃子擒拿手被反制造成的内伤后果,还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唇,以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霍绫手中的圆扇在她的手中轻轻转了转,这属实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动作,与雷损和雷动天相继丧命此地,血溅明堂的惨烈不大相衬。
更与她对面的狄飞惊,形成了迥然有别的差异。
狄飞惊几乎要苦笑出声。
而这才是她所言的斩心魔。
将这个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雷损给斩杀在此。
可何至于此啊
他眼角的余光看得见在场其他人的神情,雷损之死,此刻留在他们脸上更多的不是同仇敌忾,而是一种在雷霆之势覆压之下无力反抗的惊惧。
更让人难以分辨的是她此刻的立场。
她并非自己出剑,而是任由雷媚出手。
这位上一任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如今的六分半堂三堂主,依然代表着某种正统。
“你”
狄飞惊话刚出口便被霍绫给打断了。
“你莫不是想说我为何骗你”
她忽然嗤笑出了声,这一笑中她虽眸光淡淡,依然有高坐云端之感。
狄飞惊曾经在她眼中见到的暗血之色,以及那片烧灼的炽火,却已重新在她眼中点亮,带着惊人的侵略性和自主抉择的意味。
再无半分他说对着何人出剑,她便会出手的意思。
“你又如何没有在骗我呢,狄大堂主”
“上京城来的第一天,你便同我说,京城里吃朝廷俸禄的那些个大爷,只想见到汴京城里江湖势力中剩下一个主事的声音,京城里的规矩制定好了,才能够一致对外。”
“六分半堂有三十六行七十二业的老一辈龙头服膺支持,这六分半与三分半的规矩更是成了体统。”
“金风细雨楼却大抵是些新起的帮会归附,相比起来要鱼龙混杂的多。要尽快建立秩序,自然是要让六分半堂取胜。”
狄飞惊喉间的血腥味更重。
他当时虽不曾全部说出来,但确实是这么想的。
而在场六分半堂中又有几人不是这般想的
可现在霍绫字字清晰地摊牌在他面前,他却能看得清,她目光中的嘲讽之意。
当夜她击杀莫北神便不是个巧合
她从头到尾都清楚明白地给自己定下了立场,却还在这出戏中当起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剑客角色。
他面前的新娘依然美得让人如坠梦中。
他更是清楚明白地知道,她眼中此刻的情意也并非作伪。
只是,这与她剑指六分半堂没有半分冲突。
“不过你骗我也无妨。”霍绫的眼波流转,里面清楚分明的一抹轻快情绪,让人觉得她仿佛还置身在一个并未出意外的婚礼现场。
“你骗人的样子也挺可爱的。”
这可不是一句合乎时宜的夸赞。
“何况,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骗你呢”
霍绫朝着狄飞惊踏出了一步。
她眼见着对方本就比寻常人要白皙,此刻更已经苍白的脸上,明净锐利的眸光中又沉下了几分郁色,以及一闪而过的震惊。
她伸手拭去了他面上的血痕,这个举动在此时竟然还能有几分缱绻之意。
但下一刻,她牢牢地攥住了面前青年的下颌,让他不得不看清楚,他面前的剑客是何种神情面貌。
“我一开始就顺着你的话往下说了,可那并非真话。倘若霍绫是我真名,我为何要说你可以这般称呼我,而不是我名如此这种说法,那只是我行走江湖暂用过一阵的名字而已。”
她的一只手扣着狄飞惊的下颚,另一只手,修长漂亮的指节在扇柄上轻叩。
那乌木扇柄和她的手指间形成的极强烈的视觉冲突,都不及狄飞惊心中惊涛翻涌。
他并未认错人,只是时至今日,他竟然连她的真名都不曾知道。
这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更让他觉得悲哀的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提不起那个恨她的力气,只能感觉到脚底生根,如陷魔障的泥泞之间。
“如今你我既然要拜堂成亲,那我总该将这个真名告诉你才对。”
“我姓霍不错,但我的名字”
她手中扇柄在顷刻间四分五裂,取而代之握在她手中的是她那把从不离身的摇光剑。
狄飞惊此前觉得这把剑能随她心意而动,并非是他的错觉。
七星破军,摇光北斗。
此时依然冰透的剑身泛着的冷意,与先前的一剑无尘还是有些分别,这寒光照雪之剑上,霜色中好像还凝结着一缕血色。
而现在它不知从何处横飞而来落在了霍绫的手中,与她这吞霄气势再契合不过。
“狄大堂主最好记牢了,我叫霍凌霄”
她平生任性,剑行无忌。
修剑千年稳坐剑宗魁首之位,更是执掌宗门为剑主,却一遭在天劫之下殒命。
她疑心是自己太过狂纵开罪了天道,多少得收敛着点,这才在来到此间后,给自己改名为霍绫。
可她一身反骨横行天下,又岂是霍绫这个名字镇得住的
她能听狄飞惊给出的判断杀人,却绝无可能永远当那个听命之人。
如雷损这般的人,更是永远别想压在她头上做什么顶头上司
狄飞惊的唇角泛起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霍凌霄,霍凌霄
他难免在此时想到了雷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获麟之解,可她哪里是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麒麟之才
分明是一把霍乱凌霄之剑
这把剑真正开锋的第一个对象便是雷损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已至此,狄飞惊心头千般心绪翻涌,好像都在在此时化为了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到底有多少暗流涌动,又有多少海面之下的起伏,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也没什么,继续这场婚礼而已,只是我对主持婚礼之人不太满意,也对在场的宾客不太满意,决定自己换一个主婚人,也”
“再多请几个人”
霍绫,不,应该说是霍凌霄以无比平和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
这话中不容转圜的千钧之力却让满场中人觉得脖子上似有刀风扫过。
狄飞惊的耳力极强,又怎么会听不到此刻六分半堂中有外人闯入的声音。
第一批闯入的人脚步极有秩序,不是军队便是同军队编制的
金风细雨楼泼皮风队伍
另外还有一批人马,随同着他们一道闯入了六分半堂,闯入了不动飞瀑
只听霍绫扬声笑道,“关大姐,苏楼主,可否劳烦二位当个证婚之人”
“小高,也带着你的人寻个位置。”
狄飞惊的眸光一沉。
苏梦枕果然来了。
老对手殒命的场合,他怎么会不选择亲自来见一见。
他方才在想,霍绫表露出异常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又是何时与雷媚之间达成了一起动手的协定。
如今想来,只有可能是从她在楚河镇上消失的时候开始。
可光是雷媚,何来此种底气去说服她对雷损发动致命一击。
雷媚再如何憎恶雷损,她都是个曾经从鬼门关上走过一次的人,她也比任何人都要惜命,也比任何都知道时机这个东西。
所以她绝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
毕竟六分半堂人尽皆知,她为了狄飞惊的一句该杀,能仗剑出手,当着苏梦枕的面宰了薛西神。
可苏梦枕不同,他向来是个有六七分把握就敢这么去做的人,他在楚河镇上吃而来的暗亏一定会想办法找补回来。
倘若霍凌霄本就有诛灭雷损之心,这两方无外乎是一拍即合而已。
这位身着杏色长衫,外披深色风氅的青年,领着尽数出动的无发无天队伍以及泼皮风,堂而皇之地踏入了不动飞瀑。
即便长年的疾病缠身,更有先前折了薛西神自己也败下阵来的交手失利,也丝毫不影响在他出现之时,六分半堂中人在惊惧于霍凌霄威势之余,又多了一分如临大敌的情绪。
而在他的身边跟着的,是个让狄飞惊都不曾想到会出现的人。
梦幻天罗关昭弟
为何霍凌霄要在先前发问,倘若有人背叛了发妻当不当杀,这个问题也同样有了答案。
她在婚礼之前便见过了这位雷总堂主的夫人。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提到她,或者说我是怎么找到她的。”霍凌霄像是在说出什么寻常交谈的话语一般,继续说道,“我调查万古长空帮血案受的是方歌吟的委托,这一点你应当清楚。”
江湖上一直有关于两人一战的传闻,狄飞惊确实清楚这一点。
“在方歌吟的身边,我见到了个与那位雷纯姑娘长得实在相似的人,她叫温小白,我从她那里听到了一个一团乱麻的感情纠葛故事。”
“听完之后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关昭弟在哪里”
在这个故事中,最无辜的关昭弟在哪里
她名号梦幻天罗,更在迷天七圣盟中有关大姐的名头,毋庸置疑地是这京城中的一位神秘、强大更有势力傍身的女子,在雷媚扬名,雷纯长大之前,何来三人之一的这个后缀。
可在雷损登上六分半堂总堂主之位后,她却忽然消失无踪了,就仿佛是遭到了什么人的毒手。
“我上京城来,本就是要来找她的,就算没有遇到你我也要往京城走一趟。”
只是恰好因为狄飞惊和她某种潜在规则之间的契合,正好让她有了另外的一个借口,一个比打上门来更有意思的借口。
“我原本以为她已经死了。”
这也似乎是绝大多数人的认知。
“可巧的是,我们将戚少商等人带进了六分半堂。”
狄飞惊已经听明白了。
雷总堂主为免戚少商逃离,自然要将他关在一个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同样被他用来关了另一个人。
一个本不应该身陷囹圄的人。
这也正是为何现在搀扶着关昭弟出现的,正是与戚少商和雷卷一道被抓来的唐晚词。
“雷总堂主实在对不住她。”霍凌霄语气渐重,分毫也不给已然陈尸此处的雷损一点面子。
关昭弟下嫁之时,一方是迷天七圣盟的大小姐,关七的胞妹,另一方甚至都排不上六分半堂中的第二把交椅
当时的雷总堂主雷震雷最属意的接班人是雷阵雨,而不是雷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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