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湿重的雾气里怅然若失。

    【2002年4月25日】

    阴天，小雨。

    没有太阳，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沉重的湿气。郑婷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植物，张开全身的毛孔，贪婪的吸收着窗外的声音和光影。

    她与墙角的青苔化作了同一个物种，同样见不得光见不得人。

    用手抚了抚青苔表面，软绵绵的，轻轻一碾便是一汪青汁。一株小小的青苔，死得何其容易。她站起来，抬腿朝窗户走去。

    人若是也能像青苔一样便好了，轻轻一碾便能死去，化作一汪红色的汁水。可这是老式的小区，装有一根根密实的栏杆。曾经七八岁的时候倒是能穿过去，但现在她已经十四了，头颅和身架都在成长。

    栏杆让她自杀未遂。

    小精灵，你总是让我忍，说忍一忍就好，可忍一下就真的能好吗?王虎雄和郑秀英已经商量好了，他们打算给我退学，把我“租”给刘守信。

    她现在已经不再称呼他们为“爸爸”、  “妈妈”了。他们一个是老鸨，一个是皮条客，而她是妓女。她把自己与他们摆在了同等的位置上，用不着尊敬。

    人在决定自杀前往往有一个漫长的心里建设时期。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容走向死亡，在决定自杀之前，总会有挣扎、犹豫，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会被死的恐惧吓退，选择苟延残喘。

    小精灵，你知道吗，刀子割破手腕竟然不痛了，甚至很舒服。我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好像马上就要飘到天上去了。我变成了窗边的一片云，一片洁白的云。

    我是干净的。

    写下“我是干净的”这五个字后，郑婷来到卫生间，擦拭洗手台上的那面镜子。长年累月的水汽烹煮让这里潮湿不堪，边角都长满了绿色的苔藓。镜子上也布满了斑驳的灰色菌点，透过镜子看自己，人也像长了麻子。

    呵了一口气，镜子里浮起一层水雾，她开始专心致志地擦拭起来。徒手擦不掉，那就用袖子，用衣摆。袖子也不管用，那就用牙刷。总之，一定要把这镜子擦得干干净净，才能映出镜子里的女孩干干净净。

    镜子被大力地摩擦，发出刺啦刺啦刺耳的声音。声声入耳，挑拨神经。终于吵醒了正在睡觉的郑秀英。“你在干什么?大早上的发什么神经!”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下，摩擦声终于消失了，郑秀英打着呵欠回屋继续睡觉。青森的灯光带着一种苍白的重量往墙上挤，似乎把郑婷整个人都挤到了墙壁上，与身后白PHH色的瓷砖融为一体。

    好歹，镜子总算擦干净了。2017年4月25日。

    马朝死死地盯着日记上那一抹干涸的褐色物体，如一瓣被烘干，被压入书籍的玫瑰。这是血，是郑婷的决心。

    马朝的身体微微发颤，只觉得身体被撕裂了，一只手正抓着他的心脏，有规律地揉捏。郑婷在向他求救，也在向他施压。

    救我，小精灵。

    她一面说着这句话，一面拿起刀子，硬生生往自己身上捅一刀。若自己还不答

    应，立刻又捅第二刀。她可以面无表情把自己生生捅死，反正她本来也是求死的。

    马朝不是不想帮郑婷，而是因为实在没有必要—

    6.18日王虎雄和郑秀英就会双双毙命，到时候郑婷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默默地忍耐，忍耐过这几天，一切就会结束。

    马朝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也是这么安慰郑婷。但对方显然不信，而是不断地写下

    自杀、想死的话语。甚至还有带血的诘问。

    喂，小精灵，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为了你做过那么多事，你为什么不帮帮我?

    小精灵，是不是连你也嫌弃我了?所以才不愿意帮我?小精灵我恨你，你是个骗子，大骗子。

    一通电话把马朝从无边无际的愧疚中拉出。

    “马朝你在哪儿?”是同事聂瑞打来的，语气很急。“我在家啊，怎么了?”

    “我记得你住昭阳小区对吧?那里离市电视台很近，你现在马上去电视台，有大新闻，记得拿上摄像机，先帮我占个位置，我马上就来!”

    求之不得。他正需要一个机会换换脑子，逃也似的离开了昭阳小区。

    匆匆赶到电视台门口，马朝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远处的台阶上站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一袭红色的皮夹外套，大波浪的红色卷发。肤若凝脂皮似锦缎，本该生长在青春期少女脸上的皮肤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一位年逾五句的女性身上，让她如一个古怪的混合体。她的脸上纵横着天真与苍老，一看便知是现代科技的威力。

    她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身份证，慷慨陈词。她身下挤着十几个记者，无数的长枪短炮对准了她。

    “……我孔秋明实名举报江北市承嘉有限公司的老板李承嘉，偷税、漏税、转移财产!而且他长期对我进行家暴和威胁，曾在我孕期多次对我进行殴打，你们看，这全是铁证!”孔秋明撩起衣袖，露出米色的胳膊。虽然脸上可以隐瞒，但身体的苍老却是藏不住的。纵横交错的皱纹与下垂的脂肪暗示了她的真实年龄。她在皮肤里翻找，终于找出一条白色的伤疤。

    “这是我怀孕时他用刀砍的!还有这里!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肩膀、背部，只可惜动作有限，不能全部展示给大家。

    “我还要状告李承嘉重婚罪!在与我婚姻存续期间与多个女性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且生下了多个私生子女，违反了我国的婚姻法!他为那些女人购置了豪车别墅，甚至给她们的父母养老送终!”

    八卦才是人类的本性，先前的偷税漏税虽然重大，但终究太寡淡了，只有混乱的男女关系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有一个记者将话筒怼在孔秋明的嘴边：  “孔女士，您口口声声说李承嘉重婚出轨，您有确定的证据吗?”

    孔秋明冷冷一笑，表情愈发悲愤：  “若是没有我敢来这里吗?李承嘉恨不得把我弄死!我今天来电视台就是为了扒下他的真面目!”孔秋明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炫耀似的晃了晃，  “李承嘉那个老东西有十几个情妇，从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到四十岁的女人都有!”

    众人的眼睛被黏在了照片上，伴随着她手里的动作上下漂移。接着她抓紧某个记

    者的话筒，整张脸贴了上去：  “李承嘉你给我听好了!既然你不让我活，那我也不让你好过!今天我们大家就一起鱼死网破吧!”

    说完，孔秋明将照片塞进了怀里，扭头走进了电视台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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