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婷跑到锦绣苑的时候是中午11:45分。

    上气不接下气，头发汗湿成一缕一缕，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喉咙里像含了炭，被火灼烧，还有血腥味，她张着嘴，却倒不出去，只有把背贴在冰凉的瓷砖上，才感觉舒服一点。

    “哪儿来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抬头，是那个门卫。比起一年前，他胖了些，但凶狠的表情却一点没变，手里拿着警棍，正对着郑婷吡牙咧嘴。

    “我、我找周玉—”她看见他就害怕，不自觉地心虚。“过来填访问表，时间、目的。”

    郑婷抓过一只圆珠笔，从头到脚都在抖，手因为汗湿差点抓不住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凑笔画，因为太久没写字了，很多字眼已经忘了结构。她正思索间，耳边传来门卫的声音。

    “马朝呀，出去玩?”“嗯。”一个闷闷的回应。

    “哦对了，有人来找你妈妈，你看看认识吗。”一只手拍到肩膀，郑婷只觉得一股力气把自己扒拉起来，毫无防备地推到马朝的面前。

    郑婷一惊，与一双愤怒的眼撞了个满怀。

    “又是你!”细细的嗓子，带着愤怒，小马朝饱满的脸颊扭曲在一起，一双圆滚滚的大眼恨不得喷出火。

    是他，那个在医院里见过的男孩。再往前一点，是那个递给自己巧克力的男孩。是那个自己磕过头，发誓要给他当牛做马的男孩。他见过她的狼狈，见过她的羞耻，见过她的三叩九拜。在他面前，她天然低了一等。

    但是，在他看来，她只有一个身份——杀人犯的女儿，是逼着母亲签下谅解书的混蛋，是母亲忧郁和悲伤的来源。

    “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找周玉，我要陪她一整天……”“你害死了我爸爸!现在又想害死我妈妈!”

    猛地一推，郑婷一屁股跌在地上，白色的裙摆刚好摔进角落的垃圾桶，中午的残羹冷炙、茶渍和油汤，泼了个齐全。

    委屈，愤怒，羞愧，莫名其妙的情绪在这一刻交融。“你爸爸死了，关我什么事?”她露出一个又大又空旷的笑。

    上一次就想这么问了，但却没问出口。也许是过了十四岁，也许是自己本就一身尘埃，也许是他一次二次的欺侮让她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鸦雀无声。连保安都愣住了，只有地上的垃圾还散发出腐臭和衰败，丝丝缕缕地爬到她的脸上。

    一声刺耳的尖叫从马朝的喉咙里发出。属于儿童的上扬、尖锐、刺耳的分贝，与

    之相伴的是小小的拳头。

    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死”这个字。马青山死了，原属于马

    青山的荣耀全部化作了怜悯和宽容，统统倾泄到了马朝的身上。他们不在他面前提他爸爸，更避讳“死”这个字眼。哪怕是小区里的游乐设施也多了一份友好，从未有人与他争抢跷跷板、滑梯。就算偶尔与人发生了争执，也必定是那个孩子挨揍。

    “你和他争什么争?他爸爸死了!你让着他点!”被戳破了。一切的宽容、美好、善意都被戳破了。

    马朝的脸顿时腾起一片红晕，上齿咬住下唇，身体前倾，小手攥拳，劈头盖脸的朝郑婷打来。

    他十岁，她十四岁，他生活富足，她朝不保夕，他们的身高居然达成了某种平衡。他的每一拳都能准确打到她的脸上。

    “马朝!哎——马朝!”门卫从背后抱住了这头发怒的小公牛，把他往后面拽，“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打人啊!”

    小马朝嘶哑着嗓子，哞哞的嘶吼：  “她爸爸撞死了我爸爸!她爸爸撞死了我爸爸!”

    十岁的男孩，从头到脚的使劲儿，门卫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拦住，  “你快出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郑婷愣了两秒，快速的扫过内外。里，是锦绣苑小区；外，是一条空荡荡的马路。她很快做出了选择：不能让小精灵失望!

    郑婷一朵云似的飘进了小区内，浪花一般的裙摆还带着肮脏的油渍，门卫愣住了，吐出一个字：“草!”然后他一松手，马朝也冲了进去。

    “你站住!站住!非本小区人员不能进入!”门卫在背后边追边喊。白云沾染了尘埃，变成了吸满油的纸巾。一荡，一荡，裙摆滴答滴答。“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

    奔跑的男孩，两条长长的腿，奔跑的时候两条膀子用力地前甩，已经可以看出他成年后的轮廓。

    吸饱了汤汁油渍的裙子变得很沉，油水汇聚在裙边，让她失去了平衡。终于，脚一歪，她狠狠地摔到在石板路上，马朝一个猛扑冲了过来，骑在她的身上，一拳一拳揍她的脸。

    “你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脸颊有些烫，眼睛有些晕。这种小拳头她是不在意的，远远比不上王虎雄和郑秀英的巴掌，可还是会疼。他衣服上的奥特曼动了起来，比他出的拳头更准确的砸了过来。他是奥特曼，他在殴打小怪兽。他要消灭她这个肮脏的小怪兽，守护他的爸爸妈妈—

    “哎哎哎，力气怎么这么大—”保安抱着他的腰，提上来，他又一下子坐下去，接着挥拳头。四周已经围了很多人，窃窃私语。

    “小孩打架?马朝打的可真凶。”

    “为什么打啊?是不是那个小姑娘偷东西了—”“应该是，我们小区没这个人……”

    马朝变成了蛇，一次次从保安怀里滑落，张开小小的嘴，啃住郑婷的胳膊。郑婷愣了一下，就感觉皮肉被拎起来了，接着是一股辣辣的痛，她出血了。

    “你怎么咬人啊?出问题了怎么办?”你为什么要咬一个脏兮兮的人，不怕生病吗?“回家回家，不是你来的地方来什么?”就算穿了新衣服，也盖不住这一身的脏气。

    郑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丢出去的，她那被咬了一口的灵魂出了窍，飘到半空中。她看见自己像一袋垃圾一样被拖走，丢到路边的花坛里。身旁是觅食的猫狗，飞舞的蝇群，还有两个捡拾废纸板塑料瓶的流浪汉。

    她翻了个身，让自己更平的熨在地上，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被马朝咬过的地方已经开始结痂。

    再翻个身，已经是夜晚，她熨的地方从马路变回了卫生间的地板上。方格瓷砖，一块接一块，中间长出了青色的霉菌。她把自己的脸当作拖把，将霉菌匀到脸上。

    一条红色的线渐渐漫过瓷砖中的霉菌，混合出一种诡异的颜色。青色的是霉，红色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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