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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20-424(第1页/共2页)

    提供的《门阀之上》420-424

    第421章 面纱

    旭日初升, 枯叶好似雨坠。

    众臣虽然迟迟入见,但入殿后,还是先行拜礼。在这段时间内, 前线大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各种人事安排也让众人有所猜测。而今日, 濮阳王出现在这里, 也松动了权力的最后一个板块。

    权力的掌握永远随时间流动,当生命难以承托权力的重量,框架上所有的零件都会在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出路。重伤甚至可能已死的皇帝, 所有人都能预测得到,又有谁能够轻易舍弃从龙之功的富贵。

    待众人起身时, 余光落向座上的元湛。只见他茫然地坐在榻上,深秋入冬稀薄的日光透窗而过, 那张脸上的笑容既苍白又虚浮,透出一股常年浸泡在御沟池水的阴冷气息。而原本濮阳王与今上年龄相差不大, 但两鬓与胡须早已出现肉眼可见的斑白沧桑。

    此时,徐宁自然而然地从人群中走出, 先向濮阳王讲述整个事变的经过, 其中不乏禁军介入的细节。徐宁这么说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突出自己在整个事变中的功劳,而曝露的细节也能让整个事件和濮阳王捆绑得更深。

    说到最后, 徐宁道:“只是僧佞一事,忽生波折。现下王司空正在皇后殿,似乎要力保僧佞。”

    徐宁说完, 濮阳王的近臣母家舅舅姜弥道:“大事本当为公, 司空所为,私计颇深, 无顾大局。臣自请出面与司空交涉,说服司空以大局为重。”

    姜弥乃姜绍之子,现任濮阳内史,嗅觉亦不乏敏锐。王峤之所以不即刻废后并还包庇僧佞,也是多有考量。其人本身履历上并无禁军背景,因此在政变中掌握的主动权很少。再加上皇帝在前线公布的那道忠义诏书,对陈留王氏的冲击也是颇大。

    不要说禁军之中皇后所亲重的王赫部王峤根本不敢对话,就连兵力不多的太保吴淼遇事都要比他刚硬。眼下濮阳王入主宫禁是没错,但局面远远未到彻底盖棺定论那一步。眼前的平静下,更多的是变幻莫测的人心以及多方势力的暗流涌动。一旦在暴力掌控上让人感觉到你的虚张声势,所有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会变成天有风云人有祸。

    接下来,如果濮阳王不能确定皇帝已死,或者没有把握把皇帝弄死,那么就算皇帝性命垂危,濮阳王的幕僚们在宣光殿里治国治得再热闹,此次夺权也不能称之为竟功。王峤可以与皇后一方达成协议,倒打一耙,铲除徐宁甚至吴淼等人。无论是濮阳王还是皇帝,为了维.稳都不敢对这种事情纠缠,只能听之任之。

    不管是暂时站在皇后一边还是控制皇后,王峤都有着礼法上的优越性,且有助于争取时间,积蓄力量,来影响大局的定势之权。

    此时,徐宁却向前一步,坚定道:“姜内史怎可如此!妖后妖僧,今日必死,如此方能畅行后事。若与王峤谈判,宽忍让步,对我等大为不利。若等皇帝陛下归来,再受蛊惑,今日大王与臣,必将成为千古笑谈!”

    徐宁话音刚落,已不乏有陈留王氏的人怒目横视,不过其余兖州世族的神色却颇为玩味,并不表态。

    姜弥之所以想保住王峤,无非是要把徐宁等人撬出禁军,从而加重濮阳王一方所能掌控的军权。而徐宁与其他兖州世族们则更希望将王峤撬开。毕竟濮阳王幕僚已系兖州,且当朝太保也是兖州人。相比于树大根深但禁军方面无法给自己提供保护的陈留王氏,人丁零落但在军方有不少话语权的吴家似乎更可爱一点。

    不过徐宁的担心也有道理。皇帝至今生死未知,一旦圣驾回宫,唯一能够击垮帝王的便是将皇后势力从合法性上彻底打压下去,并为自己这一方获得正名。

    姜弥此时有些犹豫。

    “不过……司空位居三公,僧佞已被控……并,并无大错,何至于诛?”御座上的元湛的身子略往前探了探,似乎已经觉得这个位子并不好坐,“罢了,此座乃居正位,实在非人臣之所居,待我……”

    “王峤身为三公,碌碌无为,国有灾殃,其人却擅权谋变,矫大义而行不义。此等国贼,死何足惜!”徐宁再上前一步,直接越过姜弥,将濮阳王一把按回座上,“大王莫要犹豫,随臣出面,号召诛杀此贼。”

    元湛此时整个身子都向御座后方蜷起,声音颤抖道:“本王奉诏入宫,是为除僧佞。尔等所言之事,本王实不知……实不知啊。”

    所有事变到最后,都绕不开一个政治旗帜问题。濮阳王以先帝皇嗣的身份干预皇家事,可以名正言顺诛杀王峤、僧佞乃至于皇后。牵强与否不是问题,政变闭环才是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

    对于元湛来说,最好的策略就是等皇帝舆驾回宫,不管早死晚死,反正自己已经撬动洛阳权力的核心,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拖延磨合,等到自己名正言顺的继位。事可以让别人先干,事后自己可以再给正名。但如果到了自己亲自上场,诛杀皇后等人,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如此践踏皇权,甚至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都会有所动摇。

    不过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是否有所动摇,并不是大部分臣子所需要考虑的。确切的说,这是大部分臣子所期望的。

    徐宁心中暗骂,早先不知,你当然早先不知。若早早告诉你,你连皇宫都不愿意进来。

    徐宁此时已经冷下脸来,只有嘴角还保持着微笑的弧度,生硬地拱拱手:“竖逆反道乱常,妖后倾覆国纲,魏祚危败,已在须臾,宁与诸将立誓诛剪国贼,伏愿大王暂临宫闱,以副众望。古今匡扶正道,上弃家族,下舍钱财,如此方可称同心戮力。大王若不体恤我等诚恳,宁虽性命微薄,死不足惜,但请大王再临阊阖门,亲自止遏,昭告百官。两都之间,必有义士,届时臣再发檄文,长安当有呼应。”

    元湛吓得一惊,徐宁此时已经无异于拔刀威胁。要么干这一票,要么诏告百官承认自己放弃。没关系,你不行还有你弟弟,扶谁上路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

    面对徐宁的逼迫,姜弥也不得不站出来话:“大王今日入宫,斩除僧佞,便是竟功。如今罪名有疑者,不过皇后一人。帝后之尊,远非诸侯王所能加害,且世情总向亲情人伦之道,即便为后筹谋,也不宜为此恶事。右卫将军不妨深思一二,若濮阳王亲赴,即便来日皇帝不予追究,北镇是否不予追究?河东是否不予追究?三辅世族、陇上陇下、凉州益州、荆州扬州,是否都会不予追究?若要追究,其意义已非‘清君侧’三字所能道尽。”

    所谓“清君侧”,本质还是对皇权截流权的争夺,即便实施者心态上再藐视皇权,在行为上也必须确保皇权的合法性。但以皇弟杀皇嫂,枉顾地方意见,涉及面如此之广,还是亲自动手,且皇帝本人无法进行后续追责,那么整个魏国皇权的存续,都是一个问题。眼下陆归已逼近襄阳,吴玥也已横渡大江,占据武昌。虚弱重病的狼会被淘汰出族群自生自灭,一个破碎腐烂的中央终究会被席卷天下的暴力夷平。

    姜弥甚至可以预想到后面的政治环境会有多么恶劣。下层对上层丧失敬畏,上层对下层毫无权威,因为杀戮、告发、诬陷能够自上而下破坏所有的行政秩序,侥幸者的成功会引发新一轮的效仿,肮脏的末流终会攻击主干,仅留下枯萎与恶臭。

    徐宁便是如此。

    没错,他是皇帝的脏手套。而所有的脏手套往往既无原则,也无底线。当一个国家利用脏手套把握暴力后,通过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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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构陷迅速建立起新秩序,其眼界仅局限于解决掉不听话的豚犬,打到政敌,而非建立真正属于国家的力量。有破坏而无建设,当今皇帝还有皇后、吴氏父子与魏钰庭等谋国之人,而濮阳王即便成功继位,其本人,其子孙,除了酷吏与佞臣,也什么都不会有了。

    黑暗的末世露出一道细细的门缝,皇权、世族、寒门、百姓都会为之颤抖,只有嗜血磨牙乐于横行其间恶鬼,才会振奋非常。

    姜弥悄悄地把这道门缝掩了回去。他的话无疑也在质问徐宁,方镇的怒火,他准备牺牲自己一人来承受吗?就算他想要承受,他够分量吗?

    感受到徐宁的一丝犹豫,姜弥也将心一横,转身向濮阳王一拜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宗亲之贵,不宜轻涉乱局。臣请领一营兵马,与右卫将军共赴皇后殿,诛杀僧佞与王司空,再请皇后出面,与大王共议国事!”

    元湛没有急于作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站在另一侧脸色煞白的王俭。

    感受到濮阳王目光中的那丝阴冷与策动,王俭牙一咬,抱拳跪道:“大王深夜入宫,不宜操劳过甚。臣此前或有迷茫,如今不敢惜身,当领国恩,前驱杀贼!”

    元湛听到这话,原本僵直的脊背微躬了躬,衣料重新贴合在冷汗频出的身体上,此时才感受到真实的凉与湿。他强挤出一抹笑意,挥手将随军分出百余员,皆身着甲胄,乘骥随姜弥向皇后居所而去。

    静好的日光透入大殿的窗格,化作一块块模糊的光斑,渐渐蔓延至御座上陆昭的衣角。她闭目端坐在这片旭日的斑斓中,聆听着铁骑声。刘炳悄悄行至陆昭身侧,低声道:“徐宁和姜弥来了。王尚书也来了。”听闻此言,陆昭慢慢睁目展颐,左手轻捷挥落。

    刘炳高声下令道:“殿门落锁!禁卫拱护皇后!”

    砰砰砰!

    一连串重木落下的声音另并刀剑出鞘声,让站在中庭的王峤浑身一冷。他转身向殿前试探性走了几步,却被前方岿然不动的刀刃逼退。

    皇后宫禁此时已被王峤所携禁军围拱,王俭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见有人阻拦,当即拔剑厉声道:“濮阳王入宫斩除僧佞,诸多事宜恐司空难决,特命我前来相询,你是何人,胆敢阻我!”

    守门禁军听王俭如此气盛,兵众甚多,一时间也有些慌乱。他们奉王峤之命扼守宫门,但王俭毕竟是陈留王氏族人,又是七兵部尚书,能否放行实在拿不准。还未回过身,王俭与兵众早已拔剑架槌,气势汹汹冲向宫门。

    眼见宫门已然发生恶斗,王峤所率的人马也开始放弃对各宫室的守卫,渐渐向中庭集中。

    王峤面相陆昭所居的大殿,拱手道:“门外逆贼欲闯宫门,臣恳请皇后下令禁军一同守备,同心戮力,再令金墉城王将军出兵相救。若非如此,恐皇后与臣身家性命,皆入他人谋划之中!”

    殿门后,陆昭信步意行,语气慵懒道:“司空放心,他们要的只是你的身家性命,而非我的。”

    “司空不必惊疑,我如此笃定,自有我的原因。皇帝生死未卜,地方不稳,内部军权仍需争夺,因此大部分时流是迷茫的。当然,包括濮阳王本人,他也仍在观望。至于徐宁、魏钰庭、姜弥,他们的身份背景太单一了,即便杀掉任何人也无法化解大家选择的风险。”

    “至于王俭,他的身份背景就复杂多了。他既是陈留王氏,又是行台和中枢的台臣,人事上仍与陆家牵连较深,甚至其一大部分政治威望都要系于我这个皇后。”

    “由王俭出面行事,所有人日后站队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当年八王之乱,来回跳船的人无数,是因为他们有多聪明吗?那是因为在司马氏与司马氏之间有很多回旋的余地,除非自己把路走绝。王俭杀你,是为陈留王氏存续。王俭保我,是为保住自己的身份背景。”

    王峤此时浑身僵冷,双手死死握着挡在身前的两柄长矛。寂静宫廷的深处有铁蹄声回响,好似潜伏着千军万马,而他必须拼尽全力,才得以拨开重重刀光剑影,看到那颗立于大殿内沉寂已久、谋划已久的心。

    王峤只干笑两声,却难掩内心那片坍塌的空洞:“老夫虽年近甲子,却也知事无既定,人无永从。王俭杀我,也能杀你。徐宁、姜弥,莫不如此。皇后当识时务,以大局为重。如若不然,当年宫闱之秘,我与王赫……”

    “司空慎言。”殿内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此言既出,我或可毫发无伤,司空却要做那孤家寡人。王氏危巢,或将倾覆。”

    “危巢?”王峤冷笑,“王氏底蕴非你新出门户所能定论。”

    此时,门后的声音却不再是为政者的冰冷剖析,而好似故人温语:“几朝几代,多少墙头草随风倒。王司空,我不得不承认,你和你的家族,是生存得最久、活的最滋润的那颗草。多少年来,谁也割不掉你们,谁也伤不到你们。只是,很不幸,今日你们是最后的那片草。你们丧失了随风摇摆的资格,因为后续的天下已经割无可割。常言道,若非雪中送炭,必得锦上添花。可惜,统一大战的最后从无红利,门阀政治的末路早已无花可添。你们,就是最大的红利。”

    东方有云团散开,一举耀亮了殿门后的面容。那缕王峤轻慢已久、忽略已久的白檀香气,与阳光一道,自门缝蔓延开来,扼住他的咽喉,缠住他的手腕,最终遮挽住他充满血丝的双目。

    “不会!王俭不会如此!一定还有变数……我可以……我还可以……”王峤连连跌退,“去取纸笔,濮阳王一定在等我草拟的废后诏书。是……是了,司空可预皇室宗族事,是我大意了……快去取纸笔!”

    “大行皇帝不究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后教无母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上不可……”

    风起云涌,金光在漆黑的云团中蔓延,光与影将王峤的衣袍割裂出无数的碎片,在宫门被冲破的一瞬间,化为斑斓的血污。

    无数支箭簇精确地钉入乱臣贼子的胸口上,是暴雨新一轮的清洗声。涌淌在石砖上的鲜血与骨肉,或曾同袍,或曾同源,如今都已落入尘埃。分崩、厮杀、万中留一的智惠、万般皆弃的残忍,只为滋养千年流传的阀阅与千年不堕的名号。

    王俭走向前,目光空洞地望着王峤的尸体,一手执剑将头颅割下。随着头颅与鲜血的抛出,徐宁与姜弥各自对望一眼,眼眸中只有深深的恐惧。

    王俭跪于阶下,仰头望向大殿,高喊道:“启禀皇后,国贼王峤,已然授首。此诚危急存亡之际,臣等请皇后临朝,与濮阳王共议国事!”

    及至众人清扫庭中尸体,并派宿卫接手皇后寝宫各处宫门,殿内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王俭意欲上前入殿,然而殿前卫士亦拔刀不肯相让。此时大殿内皇后的声音道:“尚书若今日无愧,请除胄解剑登殿。”

    王俭反倒后退一步。如果他胆敢解剑而入,陆昭不会对他做什么,但他身后的徐宁便有可能借此机会、有借口将他与陆昭一同戮于殿中。他之所以出面接下这个脏活,一是要确保陈留王氏还能留在牌桌上,二是在皇帝生死未知的情况下,濮阳王仍需要尽力拉拢各方力量,只有他才能充当这个中间人。

    杀了皇后,这天下濮阳王就能坐稳吗?

    陆昭所掌握的权力层面太过丰富,经过数年的积累与运作,即便其人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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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也很难找到一个独立的支点,以无伤的结果完成对其政治力量的杀戮。那些暂时失去首脑的权柄会在自己的池子里选出新的掌权者。如同曹髦即便杀了司马昭,完成壮举笑到最后,权力也永远不会回到曹魏手上。

    王俭思索片刻,却不直接回答,向殿内遥遥拱手道:“今社稷垂危,先帝皇嗣尚存两人,濮阳王有德,宗族年长藩王亦可领事,立长立德,不知皇后可有示意?”

    徐宁与姜弥都站在王俭身后屏气凝神。王俭的话在表明两个态度:濮阳王是有想法的,我代表濮阳王向你表态;如果不支持濮阳王,那我便默认你支持汝南王等其他藩王,你的政治旗帜就掉价了。

    殿门慢慢打开,御座上是皇后的身影。日光慢慢浮散,扫过金钗,扫过博鬓,线香已经燃尽,而御座上的人却纹丝不动,也没有任何回答。

    姜弥等人在旁边亦焦心等待,然而御座上的人就是不作任何回答。眼见徐宁就要上前,王俭便对挡在身前的那名宿卫道:“请壮士暂守此殿,某既已至此,必不伤皇后分毫。”说完又对身后姜弥等人道,“今日为国,已丧人伦,更无面目显于人前。司空首级在此,二位已足复命。搜查此处,若无僧佞,速速离开,不得再侵扰皇后。”

    姜弥与徐宁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王俭刚刚的问题问得险,对于皇后来说,这是风险极大的战队问题。但皇后的回答也颇为巧妙,就是不说一个字。搪塞是一种表态,而不说话就永远没有立场,只要不表态,就永远都有余地,永远都稳坐牌桌。坐在牌桌上,就意味着有决定结局的分量。而那么多僧佞,至今还没有找到,那就说明禁军里绝对还有皇后的人,此时更不可轻动。

    徐宁也颇为气馁,下令余部在皇后殿外在添一层护卫,随后与众人一道离开。

    与此同时,宫殿正北的甬道上,一队武装精简的宿卫穿行而过。

    旧兜鍪下,是刘炳的声音:“皇后,雾汐娘子她……”

    “你放心。这样的场面,她应付得来。”陆昭的声音同样从兜鍪下传来。

    “先与太保汇合,再去北门,迎皇帝圣驾入宫。”

    在颠簸的马车里跪坐足足一整天,李御医得腿有点酸。此时他微微展着两臂,由两名小内侍替他除去满是鲜血的罩衣。

    皇帝伤的很重,抬入营帐后几乎已失去意识,肩部、胸部以及肋下各有一处穿刺伤。麻沸散的剂量足添了一倍,李御医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缝合伤口。

    抓住刺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那人姓周名洪源,当这个名字被上报至高层时,那些累世军功的高级将领以及世族出身的参军祭酒们露出了会意的神色。而当王播供出周洪源曾在陆氏公府里担任马奴时,众人的表情则更加精彩。

    守卫在帐内的冯让尽可能平静地将内情叙述了一遍。元澈却不答。都说人心不可测,但在权力最残酷的斗争下,有心不是问题,有迹不是问题,有实力才是最大的问题。因这一条残酷且现实的法则,人心的不可测便如此暴力且残忍地变为可测了。

    倒是吴玥,隔天将江州□□名陆氏宗族子弟缚膊押来,其中还包括陆微,请冯让带着他们一起回洛阳。

    车驾一路畅行,由豫州走水路,再沿河水至洛阳城北。陆遗亲自接驾,一路奉皇帝銮舆入城,待至金墉城下,向守在城门的王赫点点头。

    王赫连忙下了城楼,并至御前将濮阳王入宫、王峤之死等事上奏,并道:“目前宫内虽然混乱,但皇后已然移驾,稍后便与吴太保汇合,率余部归护陛下。”

    车驾内,元澈尚还清醒,闻得此言,只干笑一声。

    陆昭现下已经成为他手中唯一的利剑。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已聚集在濮阳王的身边,徐宁、卢霑甚至冯谏,所有人都有参与此事的实迹。而他放心能用的,以皇权的名义能用的,真的只有陆昭及其嫡系势力。

    至于濮阳王,自此事之后算是彻底废掉。假设元澈自己天不假年,也无可能传位给他。即便继承大统,此事之后濮阳王也只能是一个傀儡而已,因为自始至终,政变的关键环节濮阳王都没有实际参与,除了姜弥以外,不会有人信服。而姜弥自己也是需要一些权柄的,不然这次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元澈想,他宁愿让权力留到陆昭的手上,也不想再为元氏的虚名留下一代又一代傀儡与门阀的诅咒。

    也因此,无论那个周洪源是否是陆家安排的人,他们都要表演夫妻一心,两不相疑。

    陆昭与刘炳一路向西北行进。元澈还是太子时,先帝已对禁军进行了架构调整,如今仍然沿用。原来左卫将军陈霆,与右卫将军杨宁共掌三部司马。而如今洛阳宫内,则是徐宁与冯谏共掌三部司马。所谓三部司马即前驱、由基、强弩三部司马,系左、右二卫所属宫殿宿卫士,各有督、史,多选朝廷清望之士充任。负责侍卫朝会宴飨,夜执白虎幡监守诸宫城城门。这三部司马分别掌管戟盾、弓矢和硬弩部队,如有事发,攻守城门都是中坚力量。

    三部司马取代了单一的武库,但因冯谏与徐宁都不是自己人,陆昭一行的武备并非禁军规制配备全套剑弩。因此,在眼下这个风声鹤唳人人披甲执刃的宫廷中尤为显眼。

    “站了!”

    一声喝令扰乱了宫禁甬道的清净,奉命巡查的宿卫走上前来,另有数十名带刀侍卫据守两侧。

    “哪部宿卫?军号是什么?”

    陆昭在徐宁部有眼线,很快命人报上正确的军号。对方领首听过后,却仍不放行:“烦请诸位壮士脱帽。不是我多事,如今僧佞流窜内宫,至今下落不明。右卫将军恐禁中有内鬼,使僧佞借机逃离,故所有人都要脱帽检查。”

    原本僧侣太多,一次转移太过显眼,因此共分成两批。第一批在王峤到达之前出发,前往王赫驻守处,已护送至华林园内。第二批是比较重要的一批,有昙静、昙攸二人,在殿中录完口供后与陆昭一起,趁着王俭突入宫所杀王峤部众之际出逃。

    此时,昙攸想起王俭等人在殿前喊的话,知道自己一旦被发现,便性命不保,因此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宿卫立马发现队伍中古怪的昙攸,向其走去:“你,把兜鍪摘了!”

    正当宿卫要围过去时,一声斥责从昙攸身边传来:“不中用的东西,都退下去。”

    是女人的声音。

    此时陆昭身边的宿卫自动让开一条路,领首的转过身来,他虽不识得陆昭,却认识刘炳,一时倒未敢轻举妄动。不过徐宁仍然是他们的属长,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一行人离开,因此他招招手,一群人又向内围了围。

    陆昭一身绛驺戎装,大红衣料外再挂银鳞甲。拇指般大小的甲片越过肩背,由山纹雷篆掩映,如同蛟龙潜于云海,在刺目的日光下露出凛人的爪牙。这是帝后日常仪驾所用的先导骑士的戎服,不在三部司马禁库的管辖之列。显然,其早于数月前做出过改良,以备新主人不时之需。

    陆昭静静摘下兜鍪。北朝男子常作椎髻,讲究对称方正,而女子作男装常用偏椎。上半部分头发扎成马尾,再连同下半部分一齐固定编成辨发,随后盘成环状,倾向一侧,作空心髻。两侧余发则固定在头顶两侧博鬓,博鬓插梳,髻顶用簪,朱绦轻绾,便是北朝女子骑马出行最常见的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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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皎皎晴辉投射在甲衣上,翻落玉花,为她镀上一重宁静的霜雪色。被大红衣色衬托神情淡漠的陆昭迟迟没有等来应有礼节,微微蹙起了眉头,那片宁静也旋即化为肃杀。

    领首的宿卫这才卑躬屈漆:“既是皇后在此,容卑职前去通禀。宫中贼人横行,卑职可遣人先送皇后回宫。”

    陆昭则侧首一笑,对刘炳道:“告诉他们,不必多言,有胆量亮刀,尽管动手。”

    刘炳点头会意,高声道:“听好,皇后仪驾就在此处。诸位想明刀明枪地忤逆犯上,就好好想想日后要替谁背锅。方才七兵尚书王俭领兵在皇后跟前走了一遭,也是恭恭敬敬地回去了。所以说,这世上留得谨慎是好处,都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的人,别到头来犯了十恶不赦的罪,牵连全家。”

    刘炳常年在内宫行走,狐假虎威也好,剖明利害也罢,都是孰惯了的。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徐宁那些惯用手段,谁也不敢自比陈留王氏,思索片刻便放下刀。

    倒是那领首的宿卫颇激进,也看透了陆昭身边宿卫力量确实不足,语气竟强硬许多,同时慢慢从腰间抽出那柄环首刀。

    “皇后若强行离开,请容卑职先上报右卫将军,否则恕难从命……”

    空中金光蓦地一闪,陆昭手中的发簪犹如委蛇腾起,重重扎进对方的喉咙。簪身旋即横划拖回,那名宿卫甚至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血涌如注,捂着脖子倒地而亡。

    陆昭淡漠地瞟了一眼尸体,随手在衣袖上拭尽金簪上的血迹,嘴角紧抿,不再多言。

    她身后的刘炳却负责替她嚣张,向前一盏,环顾四周:“诸位,散了吧。各回到各的营里去。这龙争虎斗,草木皆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今夜一过,明日的太阳指不定晒着谁,冷了谁。为这个把家里头赔进去,没意思。”

    远处的甬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众人回望,只见吴淼领兵前来。待见到陆昭后,老人翻身下马,和手道:“臣护驾来迟,罪当万死。”此话说完,吴淼便向身后所带的禁军点点头。无需更多等待,数十支长矛从那些围堵的宿卫身后穿过,不过顷刻之间,银簇贯穿血肉,宿卫尽亡。

    从剑拔弩张到全面压制,实在太过迅速。刘炳看得目瞪口呆,而陆昭则走向前,骑上自己的紫骝,旋即招呼众人向华林园进发。

    陆昭自洛阳宫前往华林园的途中,向吴淼讲述了王峤伏诛以及王俭卷入事中的全过程。吴淼不免慨叹,值此危际,陈留王氏到底仍不甘心,不肯下桌。当然,代价则是堵上自己所有的手牌。

    “王氏兄弟,王俭活络,善于应变。王佑拙朴,慧在守成。若使兄弟二人调换任职,或许陈留王氏不至于此。此我亲家谬误。”吴淼慨叹着,又抬头看向陆昭,“皇后今日行事已至此,兴复旧祚,或在一役。如今再入觐皇帝,可甘心吗?”

    甘心吗?怎么会。任何人只要尝过权力的味道,都不会想要放弃,除非死。

    她算得到,一定会有人出面来杀王峤,因此内心也不乏期待。她期待王峤拥有的势力再牢固些,希望门阀内部的斗争、濮阳王系与徐宁系的斗争再激烈一些。最好是兵刃相交,见了真血,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她就能在道义上占据更主动的位置,引外镇入洛,一举剿灭宗室与禁军两支力量,如此才能有足够的空间,运作复国事宜。

    然而这也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先帝一朝至现在,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凡物。但凡谋事者,或如王峤一般阴柔圆滑,或如王俭一般诡吊善变,或如徐宁一般心狠手辣,或如吴淼一般稳如泰山。甚至连久居深宫的濮阳王都处处小心,谨慎万全,没有给她留下更多的运作空间。

    尤其是王俭对她流露出的恶意,令她尤为警惕。如果她真的顺从其意,出面与濮阳王共视朝政,那么也就离死不远了。

    新朝局下,兖州系、禁军系都已经为从龙之功而打得不可开交。只要陆昭出面干预,无论摆出什么样的姿态,都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哪怕她是皇后,哪怕她出身世家。至于姜弥,此人之所以愿意在濮阳王面前为她说话,也是因为姜氏一系虽为濮阳王信重,但本身并不具备实力参与高层面的掰腕,因此不宜流露出太多恶意。

    不过时至今日,既然王峤已死,最终她也选择和皇帝站在一起,那么那些人的虎狼之念也就无关于她。因为接下来,直接面对这股力量与恶意的,恰恰是濮阳王本人。如今皇帝无男嗣,即便濮阳王被封为皇太弟,但想要处理好和姜弥、王俭、徐宁等人的关系,也十分困难,其最终结果,不过是另一个被权臣玩弄的傀儡罢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你想要的。对吧,元澈。

    陆昭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华林园深处灯火熹微的禁苑,坚定地走了过去。

    第422章 甘心

    华林园禁苑的宫殿内, 数十支巨烛悉数燃起,照得室内恍如白昼。陆昭一路直行,到宫殿外围见到冯让, 久悬的心方才落了一半。

    “陛下身体如何了?”陆昭一边走路,一边解除甲胄, 同时问道。

    冯让也来不及行礼, 一面命人接过东西,一面引她向偏殿等候,并压低声音道:“刚到时病情尚稳, 但刚刚御医换药的时候,陛下还是疼晕过去了。”

    甲胄既除, 陆昭也觉得周身忽然酸疼起来,连步履都格外沉重, 然而也只颔首道:“那先去内殿吧。”

    冯让只得匆匆转道,行至殿门外不远处, 忽停下来,轻声叮嘱:“周洪源之事, 今上已然知晓。今上与皇后虽相识相知半生, 然逢此恶难,难免深疑……不过此时陛下应当无加害之心,否则陆微将军早已身首异处。此番入觐, 陛下或有所问,还请皇后深思远量,谨慎作答。”

    陆昭点点头, 随后入殿。

    北国深秋一向来的凛冽决断, 一宵之间,早已换了衣衫。炭火热烈的殿内, 陆昭与几名御医时时交投以试探的眼色,待元澈唤人要茶,大家才长舒一口气,晓得皇帝算是又熬过一关。

    御医稍作嘱咐后便退出去,此时殿内除陆昭外,殿西的一角,以陆微为首的一众陆氏子弟深跪在地,镣铐加身,后面不乏执刀者严加看守,不能挪动分毫。而陆昭身边也站着八名持刀羽林,一旦她有所动作,对方可能随时扑杀。

    元澈半醒着,不晓得看没看到陆昭,只喃喃道:“怎么,这些人仍是不肯招供?周洪源究竟为谁指使,还当朕不知道吗?”

    陆昭侧身坐在元澈榻边,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平静道:“陛下,王峤已死。王俭、徐宁、姜弥等人与尚书省诸公迎濮阳王登殿。周洪源谋害陛下一事,或可平于门私,或可明于公堂,还请陛下决断。”

    病榻上的元澈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抹异彩,然而随后亦颇有失望之色:“濮阳王已然登殿?”

    “臣妾先前囚居殿中,闻王俭等人受命诛杀国贼王峤。至于尚书省众人是否称臣,濮阳王是否称制,尚未详闻。”陆昭替元澈掖了掖被角,随后又将这几日吴淼、王赫等人行事细节悉数告知,并无隐瞒,又道,“陛下应该不会因此事与臣妾生疏吧。”

    元澈闻言,神情也颇为复杂,嘴角翕动几下,进而用无力的右手握住了陆昭的手腕,算是表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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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问:“我们的女儿在哪里?”

    “她仍与雾汐及禁军待在洛阳宫。”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疼痛,陆昭只微笑道,“陛下勿怪我心狠。你我既坐于此高位,所当首行者,并非为父为母。洛阳宫禁军尚有分崩之祸,各方势力荡涤宿卫,迫在眉睫。”

    “在陛下从洛阳出征之前,征东将军曾与王俭交接过一份间入徐宁部禁军的名录。如今陛下归朝,又得吴太保拱卫御驾,为大势也好,为门户也罢,王俭就不得不出面清肃禁军。刀锋所过,必会触及徐宁底线。此后双方必然要围绕臣妾先前所居地以及王峤残部来做文章,连冯谏都不能幸免。若公主不在,这些人无非是从于陈留王氏,或从于徐宁。但只要公主还在那里,来日都有一个有大义上的归属,就会有一个出口,供他们选择,冯谏将军也有立场可言,阊阖门不容轻撼。此所谓穷寇勿追,此所谓围师遗阙。”

    “好,很好。你的手里没有血,所有的残杀,都是被残杀者自己干的。”元澈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不易察觉地抬抬手指,指着大殿角落里匍匐的众人,“你们可都学到了?打击政敌可不能自己亲自上,不然前面的姿态就都白做了。”

    陆昭倒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反倒低眉一笑:“逐虎跳涧,穷鱼奔鲸,怎么也得等打到陛下跟前再动手。”

    元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后挥挥手吩咐身旁的侍卫:“先带他们下去。让吴太保、冯让入殿听命。”

    待众人尽散,元澈才继续道:“那么依皇后来看,来日兵临阙下者,会是何人?”

    陆昭答道:“大约是徐宁吧。听闻徐宁以卢霑之子任掾属,徐宁此人陛下也是知道的,届时长安只怕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外加濮阳王的封国兵、兖州世家的部曲、司州境内有可能响应的世家与郡太守,单从兵力上讲,也不乐观。”

    元澈也认同地点点头,在权力的高塔中,徐宁的出身与孤介,注定成为真正的底层。陆昭此番弄事还要控制烈度,忌惮种种,就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底层。真正的底层要做的就是打翻锅碗掀桌子,谁都吃不成。而那些未能进入权力中枢的中层世家们,则会在有序的混乱中拾级而上。

    “徐宁是不能留了。”元澈道,“那么濮阳王呢?”

    他的胸臆间泛出一阵阵酸痛,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丝丝涌出,如同缓缓渗入言语中的惊恐、愤怒与绝望。尽管他万分不信陆昭会真的谋划废立一事,但他也万分确信以陆昭所掌握的权力网络不会缺乏敏锐至此,也不会无力至此。

    “他至少还是朕的兄弟。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经过河东郡的时候,你的嫡系陈霆,你的贤臣刘光晋,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来阻拦,没有一计一谋来拖住濮阳王入都得时间,没有一个能言善论之人前往濮阳王帐下,为其分说?徐宁的诏书就到达的那么快?濮阳王的入都就那么顺利?”

    他说得太过激动,连床帐都在轻颤。太过不信与太过确信就像他背后那一条深深伤口,来自如出一辙的被判,出自同一具温热的身体,那两道不可重合的边缘,中间地带是模糊的骨肉以及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

    “是我默许的。”

    没有辩解,陆昭的回答甚至格外平静。

    元澈只觉得心悸,隐藏在膻中下有一种极其轻巧的咬啮之痛。

    不知是源于期望还是别的什么,元澈就笑了,语气轻快:“你可以再为朕解释得更多些,这于你并无坏处。”

    陆昭微微抬起头,声色音容里倒看不出有什么艰难。

    “陈留王氏树大根深,王襄、王峤也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他们深知陈留王氏如今的局面是头重脚轻,因此迈出每一步都无异于让自己的脑袋更快地掉下来。王襄已经致仕了,大部分陈留王氏的子弟也渐渐从洛阳退出。台面上唯一的三公,王峤,也位居司空更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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