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信回来告状了，毫无意外，她遭到一顿毒打。她被王虎雄揪着头发从客厅打到厕所，又从厕所进入衣柜。打累了，但怒气还未完全消散，他们便把她当作拖把，从客厅到厕所，从厕所到厨房，七十平的房子，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郑秀英在旁边发出阴测测的声音：  “这衣服五十多块呢，弄脏了多可惜。”然后她被扒掉衣服拖地。

    灰黄色的瓷砖被染成了淡红色，他们的一圈拖行终于结束了。王虎雄拎着她的脚，单拎起来，来到红木衣柜前。

    咔嚓，锁舌咬紧，一切归于黑暗。隔着衣柜，她听到门外的叫骂：“妈的，小婊子，居然敢跑—”“哎呀，别生气了，她就是这种性格，多打两顿就老实了—”

    衣柜漏出些许微光，她的眼睛渐渐恢复视力，刚刚被拖得天旋地转的眩晕渐渐消散，遗失的记忆碎片被她拾回。

    想起来了，下午四点，锦绣苑突然传出惨叫，接着是一个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妈妈啊—”

    然后是120的警笛声，人如潮涌。墙上长出一排黑压压的脑袋，麻雀似的一个接一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隔了七八条街的人也来凑热闹。听说有一个女人从楼上跳下，把自己摔成肉泥。一个小小的消息，被人舌传了出去，引来了无数的人旁观，也引来了在附近打麻将的王虎雄。

    他看到本该和刘守信在宾馆的郑婷像一片雪白的纸屑，平平整整的熨烫在马路边上。

    【2017年4月7日】

    和上次一样，4月7日这天的晚上马朝一夜未眠。他睁着眼从白天等到了黑夜，又从黑夜等到了白天。为了防止自己睡过去，他一连喝了三罐咖啡，将一双眼睛熬得血红，生怕错过那个改变他生命的时刻。

    你成功了吗?

    郑婷，你成功了吗?

    没有回应。也许是一次性摄入过量的咖啡因，他的心脏跳得快要落出来了。体温很高，在椅背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汗。望着窗外，日出，太阳将黑幕撕出一条口子，跳了出来。柔和的日光一寸寸涂满这个世界，江北市被喊醒了。

    已经是4月8日了。

    失败了吧?应该是失败了。什么都没变，自己还待在昭阳小区403这个房间，自己还穿着这件掉了一个纽扣的衬衫。自己还是……一无所有。

    也对，历史是无法被改变的。已经发生的东西，怎么可能变?他苦笑一下，嘲弄自己的天真。突然手机响了，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打来。

    —咯噔

    心脏猛地一颤，这个号码是谁?自己是很注重隐私的人，从未给任何电话销售、陌生人留过自己的电话。而且他生性淡漠，也很少会有人主动给他打。

    难道……是妈妈?

    这个想法跳跃在脑海，但马朝却又迟迟不敢接听。悠扬的铃声回荡在房间里，马朝将手伸过去，却迟迟不敢接起。铃声夏然而止，一道十一位的号码显示在屏幕。手再次汗湿了，想要解锁，却几次没划开屏幕，电话再次响起，还是那个号码。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刻接通，舌头先于大脑地喊出了那个魂牵梦绕的称呼：“妈—”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突然传来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马朝，我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么大个儿子，小星快过来，我们一起好好笑笑舅舅!”电话里又传来咿咿呀呀的小孩声，对方的笑声震耳欲聋，将马朝内心深处的涟漪溅起一道又一道。

    “你是……雯雯姐?”他从记忆深处又捞出另一个血淋淋的名字。“废话，不是我是谁?马朝你睡迷糊啦?今天中午回家里吃饭，我买了鱼。”

    脑袋传来剧痛，一道沉重的楔子破空插入，将马朝的大脑搅成浆糊。一套陌生的，完全隔离于前十五年的记忆横空出世，几乎要挤破他的大脑。在那段记忆里，高雯雯没有死，也没有被绑架、被折磨。2003年6月5日，江北市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在那一天，十岁的马朝从小姨家里跑出，被路过的高恒捡到，带回了家。从此以后，马朝在高恒的家里住了下来，他叫高恒高叔，叫高雯要雯雯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早已成了超越一切的亲人。2012年，27岁的高雯雯和警局里的李智结婚，2015年，三十岁的高雯雯生下了女儿李小星，小星叫他舅舅。

    一种陌生的感觉破土而出，长出根根藤蔓将自己包裹起来。

    不再是一个人了，不再是尘世间的一叶浮萍，自己也有了亲人和依靠。虽然没有了父母，但他有了姐姐，有了侄女，有了与父亲同等重要的高叔。

    马朝不自觉流下泪来，滴滴砸在桌面上。他捂住嘴唇，唯恐漏出呜咽。

    “马朝……马朝……”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你是不是生什么病了?怎么

    今天感觉奇奇怪怪的。”

    “没有，没有。”马朝连忙擦净眼泪。“没有就好，你是不是连家的地址都忘了?”

    “没有没有，姐，我马上过去。”马朝连忙否认，又被高雯雯调笑了好几句才挂断。

    马朝的心里传来一声幽幽长叹。虽然没有救回母亲，但救回了高雯雯，也算是不错的结果，终归证明了一点——过去是可以被改变的，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中午，马朝见到了十五年未见的高雯雯。她成熟了很多，蓄起了长发，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身旁站着女儿李小星。看见二人，马朝的眼泪再一次忍不住了。好在他反应及时，侧过身把眼泪擦掉，才没引起注意。饭桌上他才有机会好好观察这个陌生的家——木质的鞋柜，布艺沙发、崭新的电视，还有满屋子的儿童玩具，满是家的味道……

    精神焕发的高恒，嘴笨但心善的李智，可爱的小星，还有已经成为了女警但目前正在休假的高雯雯。

    这都是郑婷的功劳。

    想起郑婷，马朝中午匆匆吃了饭就往家里赶，高雯雯调笑，说马朝肯定是交了新的女友，所以才急着回去。高恒喝大了，连连叮嘱，若是交了女友一定要带回来看看，他要给对方发红包。

    回到家，翻开日记，日期还停留在他追问郑婷的页面：成功了吗?她没有回应，日记空荡荡一片。

    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浮起。

    她为什么没回消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一天，两天，直到第三天的时候，日记终于有了更新。

    对不起，我失败了，周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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