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家子就靠那个男的赚钱,他要是进去了,那两母女就得饿死——”
“马青山一家多有钱啊,还有脸问那两母女要赔偿?她这是逼着对方去死啊!”
站着说话不腰疼,终究不是自己亲人去世。
过了几天,口风又变了。
“要我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是没看见,那两母女在门口跪了一个多星期了,那个小姑娘脑门上磕出了几个大包!还不原谅别人,我看这周玉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么恶毒的女人还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儿子,以后怕是也长不出好德行!”
郑秀英唱了五天的戏,把自己从出生到第一次婚姻,第二次婚姻,从头到尾地唱了一遍。她唱自己生了女儿,所以被夫家虐待,大冬天的在河边洗衣服;她唱自己被妯娌欺负,几个婶子婆子联合起来偷她家的柴火,还把秧苗拔了;她唱自己带着女儿去广州打工,住在破烂的城中村里,被老光棍调戏……
唱,翻来覆去的唱,最开始能激起一些人的同情,给予周玉道德压力。但唱的久了,没了新鲜感。她把视线聚集在郑婷的身上。
才十三岁的小女孩,绝好的武器。
跪下,磕头。每磕一个,喊一声:“阿姨我爸爸错了!你原谅他吧!”
还不开门,一定是脑袋磕的不够用力。再来。
“阿姨我爸爸对不起你!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的还债!”
“阿姨你原谅我爸爸吧!弟弟已经没了爸爸,我不能没有爸爸啊!”
台词都是郑秀英现教的,磕头的姿势也是她盘算好的,用力地磕,使劲的磕。磕到头破血流,磕到头晕目眩,磕到上一层和下一层的人都听到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就够了。
磕到周玉受不住舆论的压力,打开门,就算成功。
她成功了。
“你这样做就算了,为什么还带着孩子也来?”门内,周玉的脸瘦成了菱形倒三角,眼窝深陷,好好地双眼皮变成了三层,层层深陷,脸同墙灰一个颜色。
“孩子也不希望她爸爸坐牢,主动来找你谢罪——”郑秀英推了一把郑婷,郑婷麻溜地跪下。
“你们回去吧。”周玉撑着桌子,好半天才稳住身形,没有摔倒,“王虎雄醉酒撞死了我老公,和你们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啊——”郑秀英急了,“他要是坐牢,我们母女俩怎么办?我又不能赚钱,难道让我女儿活活饿死?你也是当妈的,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这句话刺痛了周玉,她猛地站起来,颈子拉的狭长,青筋暴现:“我老公被你老公撞死了,你怪我狠心?你老公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老公也是!我儿子才十岁!他才刚刚十岁!民事赔偿我可以不要,但是我一定要他坐牢!”
门锁响起了拧动声,小马朝回来了。
从一周前他就被送回了老家,周玉一边要处理马青山的丧事,还要一边同郑秀英扯皮,实在腾不出精力照顾孩子。小马朝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短短一周,他瘦了,圆滚滚的脸颊内收了不少,变成了小尖下巴。童真从他眼里消散,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悲凉。
推门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的女儿。
他记得她,肮脏的小女孩,还有她肮脏的酒鬼父亲。他们联手夺走了他的父亲,他的家庭。
只有大人才会讲利益,讲得失,讲顾全大局,小孩只会也只能发泄情绪。
大喝一声,一只圆滚滚的小脑袋冲了过来,狠狠地撞在郑婷的腰间。
郑婷疼得眼泪直流,心里却在骂:骗人,什么小孩天真,都是骗人的,他也知道柿子捡软的捏,只撞她这个小孩,而不是一旁的成年女性。
身体后退一步,砰的一屁股跌在地上。痛,好痛。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胃酸上涌,把两个小时前吃的馒头顶了出来,破口而出,成了一滩待消化的糊糊。
“小朝!”一声悲凄,周玉冲了过来,将马朝护在怀里,仿佛刚刚挨了那一击的是马朝,而不是现在干呕的郑婷。
“撞得好!”空落落间,郑秀英拍手叫好,“她爸爸撞了你爸爸,现在你撞了她,扯平了!”
“你——”周玉惊愕,视线在郑秀英与郑婷期间来回切换,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又被提到了父亲,提到刚刚死到自己面前的父亲,马朝又被点燃了暴怒的开关,呲着牙要冲出去,但是被周玉死死地摁住。
“是不是觉得不过瘾?”郑秀英问,同时抓起了郑婷的头发,提起她涕泗横流的脸,嘴角还淌着涎水:“没关系,她随你出气!她爸爸害死了你爸爸,她现在就给你当牛做马赔罪,你要对她做什么都可以!”话音刚落,郑婷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一个盛大的磕头礼。
一个,两个,三个。
周玉从最开始的震惊转换为吃惊,到最后的不敢置信:“你干什么啊?住手!快住手!她会死的!”
“不会,我们穷人的命贱着呢,死不了。”继续磕,磕个天花乱坠,磕个海枯石烂,磕到他们愿意签署谅解书。
早已鼻血乱溅。眼前一派盛大的金光,斑斓的万花筒。每一次被抓起头发,再砸向地面,都是一次切换画面。
切,周玉在震惊,小马朝躲在她的怀里,把小脸藏在衣服里;
再切,周玉在害怕,似乎不忍,将视线背了过去,同时颤抖着问:“她不是你的女儿吗?!”
再切,周玉咬唇,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一跺脚,“好了!我答应你!你别再折磨她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郑秀英松开手,指缝间还夹杂了一缕头发,郑婷“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谅解书掏出,钢笔双手递上。周玉接过笔,签下这份顺带放弃民事赔偿的谅解书。
郑秀英眯着眼看签名,言笑顿开,连连作揖:“感谢,太感谢了,你们真是好人啊!”
周玉看了一眼郑秀英,又把视线挪到地上的郑婷身上。她没死,但像失了一半的魂,眼睛漆黑无光。
“你这样对她,不怕她记恨你吗?”
“不会不会,我生了她,她的命就是我的。”说着踹了一脚,郑婷像虫一样蠕动了一下。
就这样,郑秀英带着郑婷离开了,王虎雄摆脱了牢狱之灾。但是警察在他的车里发现了一小包毒品,确定了他瘾君子的身份。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但没躲过戒毒所。
马青山出殡的那一天,全城都在悲戚。花店里的鲜花都被卖脱了销,许多人连夜赶来表达哀思。
那一天,郑婷和郑秀英待在家里,郑秀英正在给王虎雄收拾衣物,他要去戒毒所戒毒。
郑秀英边收拾边骂:“什么玩意儿,当个记者了不起啊!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啊,还全城哀思,我呸!”
郑婷摸摸自己胳膊上的牙印,已经结痂。闭上眼,是马青山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等我忙完了这里的事情就来找你。”
他……是真的想帮她。她,也是真的想帮他。
口袋里,是那张名片。此时如烙铁一般炽热,仿佛要把胸口烫出一个洞。郑婷摸出王虎雄平日的打火机,点燃了它。
马叔叔,对不起。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